人间章回:月下小景(作者 李修运)

  月光下,蓊郁的翠竹林披上了一层金色。在竹海的簇拥下,我的老屋随风荡漾,如一艘海浪中的战舰,充满了波涛汹涌的快慰诗意。老屋显得不那么真切,远山,近树,在月光下都有些虚幻,草丛里的虫子们肆无忌惮地鸣叫着。到了老家才发现,我弄丢了大门的钥匙,只好扒开门缝朝里瞅。在月光下,我的正当行为就有些鬼鬼祟祟的了。

  但我着实吓了一跳。

  蹊跷的是,从门缝中,我看到了我父亲四十多岁的矫健身影。那是一幕农村百姓平常的生活场景,却不可思议地在数年荒草丛生、久无人居的院落里上演着。

  院子里,第一遍鸡啼。鸡声茅店月。鸡圈在院子东南角。父亲在磨道套好了毛驴,毛驴打着喷嚏。母亲头顶着毛巾,“叽嘎”、“叽嘎”打着手压井,清澈的水一会儿就注满了两个铁皮桶。母亲步履轻快地走出院子,我见状立即躲闪到门后。只见她走向院外的一个青草垛,蹲下。“窸窸瑟瑟”地扯草,扯满了一篮,背上,走进院子,又“吱嘎”关上了大门。我蹑手蹑脚走上前,继续往门缝里看。

  这时,巨大的石磨“轰隆”地转悠着,小麦磨出的面糊糊挂在石磨下方,像瀑布,不绝如缕。父亲一边往磨眼里喂泡胖了的小麦,一边轻声吆喝着毛驴。人,月,石磨和驴,一幅大写意。一刻,停下,母亲过来端糊子。父亲说:“小麦真香啊。”母亲说:“傻话,山芋干子哪能和小麦比吗?”哦,这是1981年吧,刚分地的头一年,我们才真正吃上了小麦煎饼。听闻父母的对话,在门外,我的嘴里不禁泉出了甘洌的清水。

  一片火光映照这个普通的农家院落。母亲,在灶间升起了火。火光一定映照着母亲年轻的面庞吧。灶间在另一个角落,我在门缝里看不到。一会儿,一阵喷香的小麦煎饼味儿飘到了我的鼻翼。我家的铁鏊子是祖传的,号称一尺八,大约是指半径吧;母亲拿着竹煎饼坯子,抻长手臂,刚好能围着硕大无朋的鏊子转圈儿烙煎饼。地里的活一件不落下,天亮之前她要烙上近百张煎饼,供养着全家。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下来了。但我不敢弄出响动,我怕惊扰了院内这一出海市蜃楼。

  鸡叫三遍了。母亲对父亲说:“快喊大孩起来背书!”堂屋套间的灯适时亮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半大孩子走了出来。他站在门前抻了个懒腰,朦胧间,我看见了他:满脸粉刺,脸庞圆润,像《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片刻,他走了回去,登时,想起了琅琅读书声:“在朝鲜的每一天,我都被一些东西感动着,我的思想感情的潮水在放纵奔流,但我急于告诉你们的是,谁是最可爱的人?......”我有些诧异了,那个嗓子快要变声的、从少年向青年过渡的学生,就是四十年前的我吗?我又是怎样一步步、不可逆转地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世事沧桑的知天命的小老头的呢?设若,从头再来,我肯定不这样子呀!又能如何。时间一维,回不去了。我捂着嘴,在心胸里翻江倒海,声嘶力竭着。鸡叫第五遍,母亲又说:“叫老二吧!”二弟小我三岁,整天就是玩呀玩。他好像很懵懂。他也站在门前抻懒腰。父亲指着他的脚下说:“拿着书本就犯困是吧?好话给你说尽了,还是不听;挎这个篮子割草去吧!”老二挎着篮子,义无反顾地走出了家门。我闪到了门后,看着他在晨曦中向田野走去。少年的他哪里知道,从此他就与田野结下了不解之缘。

  妹妹也起来了,她上学之前把鸡放出来了。她一边撒着玉米粒,一边“咯咯”唤着,两只细细的小辫儿稚气地摇晃着。小弟很小,大抵四岁了。他在屋里哭着找衣服。没人理会。一会儿自己哭着走出来了。他眼泪未干就对母亲说:“我要吃香葱鸡蛋煎饼!”母亲说:“乖乖,你看鸡窝里有蛋吗?”我看见小弟撅着屁股,趴在鸡窝跟前,细声细气高叫:“两个呢!”母亲说:“你拿一个吧!”弟弟说:“好唻!妈妈,我拿一个小的哟!”

  我被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一幕生活场景击倒了。我蹲在门外抽泣起来。月亮圆圆地照射着。我清醒地记得,父亲走了已经六年啦;但这一幕如何解释?母亲和我生活在县城,她还硬朗。弟弟妹妹为了讨生活,星散在各处。现在从县城到老家的道路很好了,晚上路灯照射如同白昼。我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咳嗽了一声,凛然间,眼前的幻觉消失了,院子恢复了原来败落的样子,杂草丛生。

  何谓永恒?这一幕生活的甜蜜镌刻在我心灵深处,不足与外人道也。“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思念到极处,遂生幻觉;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我悄然走下高宅子,骑上电动车,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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