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火桶 | 李愈芸

  山里的冬天奇冷,儿时似乎尤甚。印象中,苍茫的天底下,凡有积水的地方,河流,水田,池塘……都冰封了,人在上面走畅通无碍。人家瓦屋的檐口下,垂着一溜晶亮的冰柱,一挂数日,也不见销蚀。山沟里的泉水断流了,凝成冰,银色的瀑布一般。

  冬天有句常言:人意不比火意。就算你龟缩在屋内,足不出户,可寒冷如影随形,让人无处逃遁。那会儿,电都没通,更别说有啥电暖设备了。适者生存,山里人自有办法御寒,他们备好一码码木柴,烧火取暖。

  家家于墙旮旯,或偏僻点的地面,挖个土坑,内壁镶上石块,我们管它叫火塘。风雪天或晚上,弄些松针落叶,引火点燃,架上细柴,用吹火筒呼呼鼓风。一阵青烟之后,火势越烧越旺,架上木柴片。不久,桔色的火苗蹿起多高,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火塘边摆上一圈板凳,家人或亲邻围火而坐,张家长李家短。一张张僵硬的脸,被火光映得容光焕发。不长时间,室内升温,寒冷消散,冷寂的日子,被烤得暖意融融。老辈人常说:六谷(玉米)粑粑桩蔸火,天上神仙不如我。

  火塘固然暖和,但它就像座机,不可挪移。老爷子打草鞋,老奶奶补衣衫,小媳妇纳鞋底,特别是我们上学,火塘就鞭长莫及了。而火桶则像手机,因了可移动,方便携带,冬天人们宝贝一样捧在手里。

  泡桐、杉树木质泡松,分量轻,多用来做火桶的材料。在我们乡下,火桶花样繁杂,以提梁式和半桶式居多。尺许长的木板,拿竹钉连起来,围成喇叭状,上面抽出提梁,底部安块托板,放进盛火陶钵,外帮勒上铁箍,提起来轻巧,携带灵便,我们上学就带它。半桶式火桶,半边帮子跟提梁式无二,底部同样安放火钵,另半边高出一倍,顶上铺半圆形木板,镂几个孔,让热气通透,人可坐在上面,既可暖身子,又可烘脚。只是有些笨重,特别是孩子,提它吃力。讲究的人家,用铁丝编成火桶盖,跟蒲团似的,盖在火钵上,用起来安全,还可烘烤物什。

  热源当然是木炭。日常炊火留下的木炭,燃着的,我们叫火种;熄了的,我们叫腐炭。家家灶门口放只陶罐,天暖的时候,火种不精贵,便收进陶罐里熄灭,积攒起来,以备冬日之需。我家人口多,冬天腐炭不够用,爷爷趁晴好天气,上山烧窑煤子。砍几担柴禾,在离水源不远处,挖个土窖,拿松明点燃干树枝,将柴禾投进去。随着不断续柴,窖内的木炭越积越多。柴禾烧完,泼水熄灭火种。冷却后,担回来晒干,藏到干燥的地方。窑媒子火力不强,却细水长流。看似一钵死灰,拿拨火棍一撬,红艳艳的碎火,犹如满天繁星,闪烁不定。上等的木炭,是《卖炭翁》中的那种,炭窑烧出来的,火力十足,且经久熬长,比火种、窑媒子强太多。但烧炭是技术活,一般人干不了,再说公家管得紧。物以稀为贵,这炭只在过年前后才用,平常哪里舍得!

  我四、五年级在寨湾上学。教室土木结构,空洞的木格窗,破损的木门,因根基不牢,墙壁开满裂缝,冬天寒冷长驱直入。除了书包、干粮,火桶是上学必带的家什。做完早饭,灶膛内明火还未熄尽,奶奶提起我的火桶,抢在人前,走到灶门口,掏去火钵里的死灰,将灶内火种拢起来,利索地铲进火钵内,装得满满当当,拿火铲按压严实,面上盖层火灰。有时早餐热剩饭,柴禾烧得不多,留下的火种少,奶奶先铲些腐炭或窑媒子,再放点火种,嘱我多松松火,提防熄了。等腐炭引着了,弄点清灰或细沙压头,以延缓氧化速度。临出门,奶奶扯着我的衣兜,或放一把花生,或塞一撮蚕豆,让我饿了烧着吃。

  提火桶上学也非易事,平路尚且吃力,上坡下岭更费劲。要命的是雨雪天,要么湿滑泥泞,要么光滑如镜,走起来举步维艰。稍不留神就会滑倒,磕得鼻青脸肿没啥,有时火桶摔散了架,火钵碎成瓦砾,少不了要挨大人尅的。

  学校离家较远,路又难走,我们带点食物,午餐就在学校吃,火桶得管一整天。有时火炭不多,到了下午就化光了,火桶内仅存灰烬的余温,只得受冻硬抗。有的腐炭质地差,看似着火了,不一会儿就熄了,得用拨火棍不时撬松,使其吸风助燃。弄不好,一钵火炭全熄了。没办法,趁课间,从伙伴那儿取来火种,埋在火炭里,鼓着腮帮吹。我们还练就了一项技术——抡火桶。提起火桶,挥动手臂绕圈,舞得呜呜作响,火桶滴水不漏。这样,利用速度生风助燃。偶尔动作失误,炭灰倾泻而下,天女散花一般,落得满身都是,伙伴们哄然大笑。同伴之间,免不了磕磕绊绊。要是怨气无处宣泄,或者明里斗不过人家,便使出阴损的手段。趁人不备,捧一捧积雪,悄悄撒到对方火桶里。雪遇热慢慢融化,钵里的火被洇灭。湿漉漉的木炭,任你手段高明,也无力复燃,只好自认倒霉。

  有天傍晚,寒风怒号,气温骤降。不知怎的,我突然畏寒,浑身直打冷战。晚上睡在床上,烧得眼冒金星,大汗淋漓,身体无处安放,翻来覆去折腾到半夜,才恍恍惚惚睡去。第二天起得迟,口里又干又苦,大脑一片空茫。下了床,两脚像踩在棉花上。果然下雪了,外面白茫茫的一片。胡乱洗漱之后,端起冷凝的玉米糊,一股刺鼻的六六六粉味,直往肺腑间钻,哪有半点胃口!这时,伙伴们在屋后喊,邀我上学。我推开碗筷,背起书包出了门。奶奶在后面追着喊:“这病恹恹,上啥学?”我没停步,一步一滑上了后坡。听见奶奶叨咕:“这娃,粒米未进哪熬得住!”路上几次腿软,伙伴们搀着我到了学校。

  起始早读课,同学们敞开嗓子,呜哩哇啦地读书。我蔫头耷脑趴在桌子上,像霜打的茄子,那些声音,听起来似乎那么遥远,那么幽渺。老师走到我跟前,利剑般的目光刺向我。我抬起头,呆滞地看着他。大约看我气色不对,他伸手探探我的额头:“不烧啊。”冲我一横眼:“读书!”返身走开。我勉强直起身子,翻开课本,对口型一般干张口。约摸半节课的时候,寒冷步步紧逼,后背像冷水浇,似乎没穿鞋袜,光脚踩在地上,感觉寒气透过脚掌,正滋滋地朝身上冒,往骨子里钻。肚子饿得一阵阵绞痛,刀刮一般,身子索索发抖,我快撑不住了。

  恍惚间,老师叫我的名字。我吃了一惊,忙抬头看他。老师身子朝向门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爷爷竟站在门外。他戴顶黑棉纱猴帽,眉毛上凝着冰花,佝偻着身子,胶鞋上扎了稻草,双手揽着火桶。“给孙子送火桶啊!”老师跟爷爷打招呼。“是呢。娃感冒了。”同学们目光都投向我,我有些不自在。“快接过来啊!”老师提示我。我像遇着救星一般,赶紧走出门去。“孬子,不饿啊?”爷爷怪嗔地说。我接过火桶,拢上手,好暖啊!火钵边上卧了只芋头,“咦?烤芋头!”我精神一振,惊喜地说。轻轻一捏,外皮和内瓤剥离了,一股甜馨的气息,扑鼻而来。“下课就吃啊。”爷爷笑吟吟地看着我,我点点头。他将腰间的澡巾紧紧,转身往回走,复又回过头来叮嘱:“多松松火,别再冻着。”

  看看爷爷蹒跚的的背影,不知是冷风吹的,还是怎的,我的眼睛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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