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逸事|马淑宝:奈 何​——忆庆平

奈 何

  ——忆庆平

  马淑宝

  人生总有太多的无奈和遗憾,特别是生命的无常,没谁能够预知和掌控。

  朋友微信说,庆平走了!除了惊愕,还不敢相信,急忙驱车30公里,赶到连防他的老家,从家人的呜咽声中和止不住的泪水里,确定今生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自从知道庆平去世的消息,他的音容笑貌,幽默的谈吐,一直在脑海中浮现。也不知是什么动机促使我拿起笔来,记起这位草根故友的点点滴滴。

  庆平,与我同宗,姓马。曾经的同事,方正的高个,方正稍长的脸,大眼浓眉,爱笑,激动时稍有点口吃,挺英俊的。年轻的时候,有人曾跟他开玩笑,说他有点像《送战友》歌里的那个带手铐的旅客,他哈哈笑道:我要是有于洋名演那本事,就不在这里扒河修桥喽。

  与他认识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现在的水建总公司的前身刚成立时,他就是其中的一员了。不过,算不算一员,说法上有讲究。当年,各单位的人是分三六九等的。有干部身份,有工人身份;有事业编,有企业编;有全民职工,有集体职工;还有“亦农工”,“计划内临时工”,“计划外临时工”等不一而足。单位是做水利工程的,都是野外作业,又苦又累又脏,仅靠“正式工”是做不下来的。为此,为了留住一些有技术有专长的人,单位自己又列了“月工资”一档。该档高于“日记工”,可以按月领工资。庆平就是“月工资”的那波人中的一个。若按“编制”,他算不上一员;若按从业服务,当年的他就可以算是公司一员了。

  当年把人划分了那么多的等级,也就方便了待遇上的千差万别,且不会轻易被打乱,因为有了“户口”这条“鸿沟”。沟两边的人,就像不同的种族,有高低贵贱,连通婚都会给世俗带来异样的眼光。当年的《朝阳沟》那么走红,跟现实版的“天仙配”似的。农村人看了艳羡,城里大妈看了紧张,唯恐自己的女儿被带到“朝阳沟”里回不来了。若是现在,“户口”的鸿沟没了,城里待业的姑娘,嫁给一个农村承包大户,一下子变成了金凤凰似的老板娘,谁还会把她搬上荧屏大肆宣传演唱去?那年月,好多单位里都有庆平这样的人,有技术,有能力,就是没有“城市户口”,干了一辈子的“临时工”的多了去了。

  庆平有厨艺,原在县里的水利指挥部做厨师,做得一手好菜,不管热冷荤素,但凡经他的手,都能整出色香味形俱佳。后来指挥部撤了,又转来我们单位做炊事。再后来,他自己要求脱下围裙,到工程一线搞施工,大家都不看好。有的说,工程施工,不是你切葱、刮姜、拌凉菜那么容易!不知是在厨房练就的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的铺排能力,还是烹调与施工确有共通之处,每每领到工程任务,他都能摆乎的井井有条,从没出现过事故。随着公司的壮大,他也慢慢的走上中层领导岗位,做过分公司经理。

  记得1990年冬天,疏浚刘集翻水站引河,采用泥浆泵施工,全天候24小时作业,由庆平和他的一个同事S君分管现场。

  那冬,特冷。其间还下了一场大雪,平地上的雪有腿肚子深。河道里零下十六、七度,滴水成冰,泥浆溅到身上,衣服立刻变成冰甲。河道上下,一眼望去,灯光幽幽,雪花飘飘,泥浆四射,塘泥中还拖着的各类管线。一会儿水枪没水了,需要安排加大回流供水;一会儿机器断电了,要检查线路表箱;哪里的泥浆池要开口子了,要立即通知土方机械去加固……现场管理千头万绪。庆平带着同事们白天黑夜的连轴转,再加上荒郊野外,吃饭、休息条件都非常差,真可用“饥寒交迫”和“焦头烂额”来形容。

  一天夜里,狂风裹着大雪,吹得树枝电线呜呜的鬼叫。突然芦席门开了,一股凛冽的寒风携卷着雪花冲进棚内,芦席屋顶被掀动的呼呼作响。随即走进两个人影,领头的是庆平。只见他脚穿膝深胶靴,头上套了一个拆开一半的草包,胡须扎着,通体洒满泥浆,还点缀些雪花,连胡子上也是。衣服已看不出底色。活像一个雪地里刚出土的兵马俑。他俩刚要说事,被我打断,问其何以如此?庆平不好意思的说:“工地忙,没能回家拿衣服,披个草袋,挡挡雪,挡挡泥”。无语,只觉眼睛有些湿润。

  后来,我跟L主任到深圳考察移山填海工程,这时的南国还是个只穿衬衣的花城。待到一段时间回来,工程已经按时完工了。唉!罪都让他们受了。

  那年春节上班后,传来好消息:户口可以买了!一波“临时工”们毫不犹豫的掏钱买了户口。不知是对户口改革的过于乐观,还是因囊中羞涩,或是什么原因,庆平居然没买。结果,凡是买了户口的,不管你的工作时间长短,也不分你的技术高低,一下子都转成了正式工,调了工资,参与了福利分房,变为了新一代城里人。庆平因为没买户口,还只能是个“临时工”经理。如之奈何?

  庆平爱说笑,善协调。讲话幽默,有鼓动性。有时看似不可调和的问题,他却能在一片笑声中就化解了。

  记得开挖徐洪河二期,工程主体在睢宁县境内。丰县工段内遇有一段近4公里长的黄河故道,塌方严重,河道挖不成形。上级指挥部急调我们采取护坡措施,保证河道尽快完工通水。这些来自西北高原的黄土,遇干旱随风飞舞,遇雨水随波逐流。千百年来,古老的黄河,“易淤积、易决口、易迁徙”,一旦汛期连降暴雨,黄河就像脱缰的野马,在黄淮流域横冲直撞,到处决口,留下了众多的黄河故道,也造就了黄淮海大平原。在这种土质上挖河,塌方就在所难免了。怎么才能保证河道尽快通水?我们采取了“两岸打井降渗,机械回填坡面,泥浆泵清理河底,汛前突击护坡”的方案。

  这次异地施工,除了时间紧,工程量大,环境差之外,地方协调是个关键。为此,指挥部成立了几个工作组,庆平担纲协调组,与一个二线的老局长等负责施工外围协调。我们很为庆平这个组捏了一把汗:几万吨石头的进场,要经过多少村庄?要轧毁多少农村道路和桥梁?采用泥浆泵清淤,要占压多少群众的土地?几千施工人员进场,谁能保证人人遵章守纪……本身异地施工,极易产生地方纠纷。就在我们刚进场时,就发生了丰县水利局长被一伙人追赶的窘状。局长逃到我们的指挥部里,含泪吃着我们给他做的压惊饭。徐州市派来的公安面包车,也被掀翻在河道里。

  谁知,协调组的成果却令人想象不到。几个月下来,经过登门访谈,以诚相商,聊天交友,庆平与当地干部群众打的火热一片,居然成了好朋友。直到工程完工,没有出现一起地方纠纷。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临近完工退场的前几天,两岸群众不断的敲着锣鼓,吹着喇叭,一拨一拨的送来匾额和锦旗,有时一天就有好几拨,接待人员应接不暇。退场时,专门安排一辆客货车,拉了一车厢子当地群众发的“奖品”。在工程验收的当天,徐州市水利局的韩发举局长看到这个场景,不由感慨的说:奇迹!这是水利史上的奇迹!

  还有更令我感动的,当工程进展到一半的一天晚上,有人报告说,拦河坝出现裂缝,背水坡伴有局部塌方。险情!这是要垮坝!此时,河道已开挖完成,坡面也整理成型,几万吨护坡块石已放到了坡面;万一拦河坝决口,近4公里的河道会再次大范围坍塌,几万吨的块石也会随之塌埋河底,不仅前功尽弃,河道重新开挖将更加困难。若此,巨大的经济损失不说,若影响河道春季通水灌溉,事可就大的捅破天了。

  瞬间,两岸的对讲机和大喇叭响起,发电机的“突突”声迅速点亮了河道两岸的碘钨灯,推土机,铲运机,伴随着成百上千的人群向大坝奔去,两岸河堤上迅即腾起滚滚烟尘。庆平与大家一起展开人机协同作战,机械铲运碾压土方,人工装草袋码坝。经过大半夜的抢险,大坝终于稳定了。人困马乏,人机撤回。庆平还是感到不放心,随即点卯:“张xx!李x!还有汤x!”一口气点了七八个人:“你们几个再辛苦一下,新填的土,夜里看不清情况。留下来,我们一起看着,局部再加固一下”。

  天刚放亮,星辰退去,朝霞初红,早春的晨风还带着冷冷的寒意。我沿着河滩地,步行来到夜间出险的大坝,看到大坝的那边,顺河风推着高高的河水,形成朵朵浪花,不断的向着坝顶袭来。大坝这边,他们几个都卷曲着身子,在大坝的背水坡面上睡着了,庆平的怀里居然还搂着一把铁掀。我没有急于叫醒他们,只觉得泪水在眼眶里涌动。

  又过了两年, 再次传来了消息:又一波卖户口开始了!各地到处都在卖。譬如,在全县农村的大喇叭里,激昂的播着县里集资建钢厂的招工消息:“农村户口的,须一次性交7000元”。接受了上次的教训,这次庆平毫不犹豫的掏钱买了户口。单位也像上次一样,积极为他们向上申报办理。谁知一等再等,好长时间没了音信。后来得到的消息却是——不再办理。那个钢厂,由于生产出来的产品不合格,卖不出去,不生产是亏,越生产越亏,最后只能拆设备卖废铁。成百上千从农村来的“城市户口”们,也随之树倒猢狲散,后来谁也不知流向了哪里。庆平只能苦笑着:“奈何?”

  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结果,一些有“能力”的人,还是转了不少农村户口的家属,本事大小不说,还都安排了不错的单位和不错的角色,有的甚至还吃起了“空饷”。后来,各地为了加快城市化进程,出台鼓励进城政策,只需交几十块钱的工本费,就可以转为城市户口。庆平这次买户口不仅没能“转正”,用于买户口的两年工资也随之打了水漂。更难为情的是,在农村还可享受一点宅田集体权益,想把户口再转回农村,答复是“在城里有固定职业,不予办理”。看看!如之奈何?

  你若与庆平在一起,除了觉得心情愉悦之外,还会感到心里很踏实。 那几年,水利工程投资锐减,工程任务严重 不足,单位吃不上饭,不得不到处找项目养活自己,庆平也常常被派到外地项目上主持施工。记得有一年的一天,我们一行四人从苏州太仓工地返回邳州。天色已晚,为赶路,忍饥沿312国道一路狂奔。晚上八九点钟,路过南京在等一个红绿灯时,突然从后边的车里窜出一人,光着膀子,刺龙画凤,手持菜刀,要砸车门拼命。我们也不知怎么回事,看来是遇到亡命之徒——“痞子”了。庆平说:“走!惹不起,咱躲——躲得起”。锁上车门,加快车速,想尽快甩开。谁知“痞子”不依不饶,先是抓着倒车镜不松手,脱手后,又开车紧追不舍,在南京城里演起了警匪车战片。由于红绿灯多,只要遇红灯,他就马上追上来,怎么也甩不掉。后来,驾驶员就加速往没有红绿灯的小巷子里钻,谁知“冤业凑巧”,前面没路了,后边又被“小痞子”的车堵着,正巧钻到了“小痞子”的假饭店门口。车还没停稳,呼啦啦围上来十几个人。“小痞子”的气焰更加嚣张,爬到我们车的引擎盖上,手里舞着菜刀,举起搪瓷盆砸车。当时我们只能锁上车门,静观其变。庆平自语道“怎么回事啊?怎么像是在做梦啊?”大家怔了一会,随后庆平接着说:“是祸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随即拉开车门,走了出去。从“痞子”的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中才知道,说我们吃饭没付钱,实际上就是想讹钱。这时的庆平,像一头雄狮,双眉紧蹙,怒眼圆睁,头发也立了起来,吼道:“我们从苏州赶来,一路水米未进,谁吃你的饭了?”这时,接到报警的民警也来了。庆平一下子撕开衬衣,露出胸腹,拍的啪啪响:“察警同志,若不信,你就用他这把菜刀,把我的肚子噶——噶(音ga,意为割)开,你们看着,我的肚子里若有饭,就算我白死!”这阵势,也把那个小痞子吓懵了,立在一边已没有了先前的嚣张。民警也看出了其中的蹊跷。是啊,一个人酒足饭饱啥样?饥肠辘辘啥样?民警把那个小痞子带到派出所,还强制其赔偿了我们的车子损毁款。

  因工作调动,与庆平分别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七八年前见过一次,没有长聊。头脑中还有很多他的二十多年前的印记,不能一一记述。但有一件事,觉得有一记的必要。大概是1989年上半年,在邳苍分洪道西偏泓做配套建筑物的时候,庆平所负责的工段内,挖出一根象牙化石。当时大家都感到惊喜,没有挖掘经验,又发生哄抢,象牙化石破碎成多段。后来你一段他一段的没了下落。庆平知道后,立即跑到现场,讲明道理,不怕得罪人,逐个收集保管,丁点不少的交到了公司。事情虽属偶然,当年文物保护还没有现在的重视力度,但他的处理方式还是及时妥当的。这也符合他做事的一贯风格,什么事到了他那里,都能被提升个高度:动不动就国家啦,皇上啦,忠臣啦,奸臣啦,可能是家住在连防街头,唱大鼓拉扬琴说书的听多了,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套一套的,嘚啵嘚啵得挺服人。他就认为,这象牙化石属于国家,应该交公司处理。

  人生苦短,岁月无情。后来各地渐次推行了全员合同制,庆平也就成了一名合同制职工。不久,年满花甲退了下来。虽然退休金很少,毕竟有了,也觉得够生活的了;孩子在南方城市也算事业有成,还出资在老家盖起了几百平方的洋房,也填补了上班时没有分到房的缺憾;再加上儿孙满堂,倍感晚景如春。计划着春节过后,到儿子在另一个城市新建的工厂里转转看看,能否规划出一点养殖和菜园用地,今后给职工改善一下伙食,自己再过一把田园生活的瘾;在老家亲自动手劈了一大垛木柴,准备春节后给大外孙结婚办大席,一定要办的欢天喜地轰轰烈烈地……

  谁知去年刚入冬月,他频感腰疼,儿子带到医院检查后平静的给他说:“没有什么,但医生说,需要住院调理”。他哪里知道,儿子在拿到检查结果时,已经躲到厕所里号啕大哭了一场,他得了不治之症!起初,他相信了孩子的话,真的以为自己没什么大病。为了不影响孩子的工作,坚持回到老家的县城住院治疗。

  起初,很配合治疗。但当看到医生给自己用的药,再看看病房,一下子明白了:不治之症!他一下子懵了,感到忧伤,感到无奈,感到上天的不公。从来没有被困难击到的他,这次被病魔征服了。他就像一位正在奋力拼杀,突然弹尽粮绝的勇士,别无选择,只有英勇赴死。决定不再作无味的抗争,不再给家人拖累。从此不吃不喝不说话,闭眼不睁,静静的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不管家人怎样劝,一律不作回应。女儿说,不知劝了多长时间,他才突然冲了一句:“我什么时候死?”然后又不说话了。儿子说,父亲在他们的心目中很威严,姐弟几个都怕他,他决定了的事,我们只有听从的份。譬如,大学毕业刚工作的头两年,感到干够了厌了,一心想跳槽。被父亲狠狠地剋了一顿:青年人要是干什么烦什么,东家干一天,西家干一天,净学些皮毛,一辈子不成!知道什么叫“十年磨一剑”吗?!儿子非常敬佩的回忆道:幸亏当年听了父亲的话,大学毕业十五六年了,一直没跳过槽没改过行,坚持“十年磨一剑”;要不,恐怕现在还是个一无长处的打工仔。儿子接着说,父亲脾气暴,气性大,谁也劝不了,病情急剧恶化,我们要通知单位的同事好友来见一面,他一律摆手制止。他是个爱面子的人,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病态。包括他在单位的境况从来没给我们说过,我们只觉得他一直都是阳光和满足的,只看到他退下来很少去单位。就这样,这一刻终于来了,在临近腊月的一天,他带着遗憾和眷恋,静静的走了。

  儿子说,父亲虽然对子女很严厉,但对孙辈却非常和蔼可亲。孙子都是他一手带大的,平时在家,孩子都不偎我们,都偎他爷爷,夜里睡觉都趴在爷爷的身上睡。哎!没想到,那么好的身体,从住院到去世就一个月。他的大外孙春节过后要结婚,大事小事都是他一手操办,若能看到一对孙辈新人向他敬一杯酒,他该笑的多么开心啊!一切都不可能了!我在电话里听着,直觉喉咙发堵,手不由得向外摊开,心里默念:奈何!奈何!

  民间有一古老的神话传说:人死后,灵魂要走上黄泉路,路上要经过一座奈何桥,桥上有一方望乡台,桥尾有位孟婆在烧孟婆汤。当人的灵魂走上桥面的望乡台时,会最后回望一眼故乡和亲人,回想一世中未完的憾事,会发出无奈的大呼:如—之—奈—何!然后,被引导喝下一碗孟婆汤,就不再记得前世的一切,等待着重获新生。我宁愿相信这个传说是真的。这样,待到若干年后,我们在开始一个新的人生轮回时,再能与庆平相遇, 虽然各自都忘却了前世曾经的缘分,但肯定会有似曾相识一见如故的感觉,还会在一起共事,一起出差,一起喝酒,一起说笑……应该是真的,要不,有几人在大限到来时没有遗憾呢?背负着往世的遗憾,如何重获新生?要不,千百年来的民间传说里,怎么都说——有座奈何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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