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杏树(散文) 陕西/梁 炜

  大杏树(散文)

  陕西/梁炜

  那棵大杏树长在我家老院子里。不知它何年何月栽植,或者人为种下、或者自然长出的。自从我一出生就看见了它。六岁时问母亲,她说“我也不知道它是谁在什么时候种植的。”看来它的出现是无法考证了。

  我家的老地方是一院准四合头地坑庄基。那是在平地挖下一个近似黄金分割比的深坑,东西长,南北短。南北各有四只窑洞,西边无窑,东边是一绺破败的土墙。那地方因为很深,深达近四丈,除过门洞,一般人是无法进入院子的。自然很安全。大约嫌大院子太空旷,就用三堵半土墙把西边南北对面两只窑隔出,并在靠南边一堵墙上开了个门洞,弄成了东西两个院子。母亲把西院叫后院,我们也就跟着叫后院。其实按方位该叫西院的。有次我对母亲说,那应该叫“西院”。母亲说,“早先你爷爷和你爸爸都那么叫,我们就那么叫下来了,不好改口。”我也就继承着祖辈人的遗传了。在前院里有几个醒目的摆设:大杏树长在东边,靠东墙约两丈多,南北居中。靠北边两只窑腿子中间。距大杏树两丈处长着一棵矮矮的歪脖子花椒树,它有七八尺高,有着枝繁叶茂的树冠。大约因为大杏树的遮胁而使它的头整体歪向西边,但它不影响花椒果实和花椒叶的生长。花椒树西边是一眼水窖。窑里的水整年可以供一家人饮用。

  站在院子里举目四望,最气势最醒目最高大的就数大杏树。不要抬头看树多高、树身子多粗,只要低头看树根下的地面,就让人能估摸出大杏树的古老和壮实了。因为有两条胳膊一样粗的树根横长在地面上。它的大半露在地面,让人扫院子时受到磕绊,总得多扫几下。有次扫院子扫到杏树下,我对着正在摘花椒叶的母亲说:“妈,砍断那两条横根吧,它太碍事。”母亲说:“胡说!那是大杏树的血管,你要把大杏树杀死呀!”我抬头看看大杏树,低下头思想树根和血管的奇妙。七岁那年春天,杏花怒放时,我和母亲一同在树下看那粉嘟嘟的杏花,母亲仰着头说,“嗨,这杏树大约有三丈五六了吧。有,肯定有!我看它有多粗。”母亲说着用双手扎量树身的粗细。“嘿,有十二把了。”母亲说。我接着照着母亲的样子扎量得出十八把,就说“妈,你不对,是十八把!”母亲笑着把我的小手拉着放在她的手心,她伸开手指,也让我伸开手指,“看吧,你那手比妈的手短了一大截。”我明白我的“尺子”比母亲的“尺子”小得多。

  一年四季,大杏树就把独有的风景展销在大院子里。因为地坑庄基的自然屏障,大杏树从没有人作践它。也难以作践它。人们只能看着它开花结果,从四面没有一方可以到达它的树冠的。年年杏黄时节,那些能上高沿低、活蹦乱跳的半大孩子经常在崖畔转着圈儿看那满树黄橙橙的杏子,思想着怎么能吃上它,可终无计可施。实在无法,就捡来砖头瓦片掷向大杏树,把杏子砸下来,可杏子全都落在院子里。他们站在崖畔上看上半晌,只能望杏生叹,流着口水扬长而去。

  从阳春三月开始,大杏树就开始醒了。那黑里透红的枝丫上长出了绿芽儿。几天后,那枝丫顶上、身上有了黑骨朵,不几天,那些黑骨朵就长成了花苞,花苞起初是玫瑰色,骨朵柄处约略有一丝白。之后,那花苞就绽开来,先是洁白无瑕,再是半白半红。后来,似乎在一夜间全树就怒放白花,那玫瑰红就给花瓣镶上了边缘,配上嫩绿的花托,便把春之美景置于眼前。那一树的杏花即刻让大院子有了喜气,有了生机。也让我和哥哥、弟弟都有了吃上甜蜜黄杏的念想与期盼。

  在暖洋洋的阳光里,在和煦的春风里,蜜蜂飞来了,蝴蝶飞来了。它们在杏花里钻来蹿去,不时弄掉几个花瓣来,把“落红”书写在大大的院子里……

  小毛杏长出来了。站在院子大杏树下仰头看着高高的树冠,老半天寻不见毛杏。我便和弟弟跑出门洞,跑上崖畔,在最近最佳位置终于看见了那小毛杏。在阳光照耀下,在微风吹拂下,摆动着的毛杏绿得晶莹,绿得可爱。像初生的婴儿,像出地的麦苗让人惊喜而惬意。干蔫的花瓣像盖头一样盖着毛杏的半边脸,书写着“犹抱琵琶半遮面”。

  那年我九岁,哥哥十三岁,弟弟六岁,加上母亲,全家就只有四口人了。哥哥读小学了,母亲要去生产队参加劳动挣工分,她就没有让我去读书,让我常常待在家里照顾弟弟。每天母亲就把我和弟弟锁在家里不让出大门。我就整天和弟弟在院子里玩耍,饿了吃冷馍,渴了喝凉水。一天里,我和弟弟都要去搬着大门缝把那把将军锁看上几次,然后把无望就写满了抹泪的脸庞。

  每年最愉快的是杏黄时日。那时,黄橙橙的杏子挂满枝头,风儿一吹,就会有几个杏子掉下来,我就和弟弟抢着去捡拾,把粘在杏子上的土一吹,再在衣襟上一擦,掰成两瓣扔在嘴里去。那杏子不大,样子极像没有毛的桃子,杏子尖头歪向一边。杏胡(杏核的方言)是杏子的缩小版。杏仁也是杏子的缩小版。杏仁是甜仁,砸开硬壳儿就可吃。我和弟弟常常用杏胡玩耍。抓挖儿、弹杏胡,赢杏胡。弟弟太小,总是我手下败将。我常常一会儿就赢完了他的杏胡。弟弟哭了。于是,我就立即把所有的杏胡给他。他就小笑,同时从鼻孔里喷出一个大大的鼻涕泡儿来。

  那时,一天里有半大孩子几次来到崖畔,寻思着弄下杏子吃。他们从崖畔北边转到南边,又从南边转到北边,终寻不到摘下杏子的办法,于是就又故伎重演,捡来砖头瓦片扔向杏树,砸下杏子落在院子。那会儿,我就和弟弟仰头骂他们,“狗蛋娃,日你妈!你妈笑得呱呱呱!”“社娃头,你大(爸的方言)球!你妈肥得像个牛!……”扔了砖头瓦片的小子们也对骂,“杏是屎,杏是尿,吃得你娃两头翘……”弟弟跟上我骂着就要跑在杏树下捡杏子去,“不敢去!”我一把拉住弟弟胳膊,“看那砖头不砸死你!”弟弟就静静地站在我身边。我俩和崖畔上的小子们对骂一阵子后,他们就无望无趣地跑走了。之后,我才和弟弟去捡拾杏树下的黄杏吃。

  光阴似箭,岁月荏苒。贫穷依旧困扰着穷苦人家。在三年自然灾害后的1964年腊月,为了籴粮糊口,母亲噙着泪水咬着牙把大杏树卖了,为一家人籴了40斤高粱,为过年压“高粱面饸饹”做准备。母亲忍痛割爱,她不敢看大杏树被买主用利锯贴着地面截掉,那时就带着我和弟弟走出大门洞,在外边转悠了大半晌,等我们回到家时,大杏树身子被人家运走了,只剩下树梢枝干和流着水水的树茬。母亲噙着泪水用双手抚摸着树茬,然后拘着细土盖上了树茬。

  从此,大杏树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此后我常常在梦里和大杏树对视,耳边似乎依旧响着风吹树叶的唰唰声和杏子掉在院子里的“噗嗒”声。我急忙笑着向地上的黄杏子跑去,一抬腿,却得到一片妄想,随之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儿……

  别了,大杏树;别了,我永远铭刻心底的黄杏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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