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母亲 | 景红娟

  作者:景红娟

  一九五八年,母亲在面粉厂干活时是搬运工,她每次从车间往门口的大卡车上背两袋面粉,几十米的路程每天要往返几十甚至几百次。那时母亲才十七岁,虽然年龄小,但母亲力气却很大。这是母亲在我小时候经常激励我所讲的故事。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后母亲在院子里敲绿豆,又给我讲起了她那时背面粉装车的往事。母亲说:“我第一次背两袋面粉时,那些背着面粉袋一个个像蜗牛一样拖着外壳的男人们突然停了下来,他们盯着我,个个都惊呆了……”

  我说:“妈,你真厉害!”

  母亲光着大脚坐在地上一边轮着大棒子敲绿豆,一边低着头笑呵呵地说:“那时男人才背两袋,当时有个身体壮的像牛犊一样的男人不服气,非要超过我不可。他叫旁边的工人给他加了一袋,那人‘扑通’一下子就载到了。”

  “后来呢?”我坐在母亲对面,一边帮她敲绿豆一边问。

  母亲噗嗤一笑,看了我一眼说:“死不了的,受了点伤呗,歇了几天,后来再也不敢逞英雄了。”

  十四岁的我羡慕的问:“妈,再过几年我也是大脚了,能成为像你一样的大力士吗?”

  母亲轻轻的叹了口气说:“唉,傻孩子,这哪里是女人干的活呀!”母亲说完,用力的敲打起豆子来。外黑里白的绿豆皮夹杂着鸡眼睛大小的圆滚滚的绿豆粒满天飞舞,像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豆子雨。为了我们姊妹六个的衣食,母亲要敲好几亩这样的绿豆……

  几十年后的一个夏天,我和八十多岁的母亲并肩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纳凉,各自拿着一个大蒲扇,我一边轻摇着,一边回忆着那些渐行渐远的往事。当我说起当年面粉厂的大脚女人的故事时,母亲疑惑的瞪着眼睛看着我说:“哪里有的事啊,我咋的不知道?”

  我呵呵的笑着,指着母亲的大脚说:“妈,就是这双大脚。”

  母亲低下头好奇的看着自己的大脚。我随着她的目光也低下了头,看着这双大脚,我又说起了二十多年前,家里那根被母亲肩膀磨得平整光滑的扁担。

  自我记事起,父亲只管挣钱,家里的事一概不理。油盐酱醋、锅碗瓢盆、挑水、磨面……八口人的吃饭穿衣全凭母亲一个人在操劳着。我生长的那方土地是一个“V”字形的地形,“V”的最底部是一片宽阔的平底,中间是一条五六米宽的小河流,靠墙边有一滩从地里头喷涌出来的一股泉水,不分昼夜汩汩的喷流着,养活着我们整个村子的人。

  从我家出门,马路对面就是那条通向坡底的小路,其间有一段又窄又长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每天都有挑着水桶的男人,端着洗衣盆里垒的像千层饼一样干净衣服的女人,快乐捉鱼捉虾的小孩,或顶着朝霞或在烈日炎炎下或踏着夕阳的余晖,从小路的尽头收获满满的冒出来。

  记忆里,母亲总是挑着扁担,像巨人一样从小路的这一头“腾腾腾”的走到小路的那一头,不久,又从小路的那一头挑着扁担“腾腾腾”的走到小路的这一头。母亲总是不慌不忙,两只胳膊伸直两只结实的大手一前一后抓紧扁担上的铁链子,在水桶的晃动里和扁担压在肩头“咯吱咯吱”有节奏的音乐里,在一路男人都喘着粗气挑着水桶的人群里,迈着大脚,侧着身子,脸不红气不喘淡定熟练的绕着那些弯弯道道的小路,往返三次,把我家那个如来佛般大肚子的水缸才能被填满。在黎明,在中午,在黄昏……

  母亲从来没让我们家的大缸里缺过水。童年时,我很纳闷,曾经好奇的问过母亲,“别人家都是男人挑水,为啥我们家是女人挑水?”当时母亲很大度的说:“你妈是大脚女人,能干呗。”

  母亲听了我的话,有些惊讶的说:“这双大脚有那么厉害吗?唉,不记得了,一点都不记得了。”母亲说着,轻轻的摇头,手中的蒲扇也不由的摇来摆去,再次垂下头,疑惑的看那双大脚。

  我侧过头笑着说:“妈,你年轻时候的事情,不会都忘记了吧?”

  母亲手里的蒲扇越摇越慢,沉思着……

  一阵凉风扑面而来,风儿不经意间撩起了母亲额头上的几缕白发,树叶在头顶上沙沙的响着,一片片葱绿色的叶子在风中摇曳着,一片微黄的叶子荡悠悠不经意的落在母亲稀疏的头发上。

  我慢慢地抬起头,碧蓝的天空飘着几朵自由飞翔着的精致的白云,远处的庄稼在风里不安分的涌动着,太阳在悄无声息的移动着,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我和母亲的头上,身上撒下了斑斑驳驳的淡淡的光晕。

  贫穷的记忆,在时过境迁之后,像黑白相片一样,可能会产生一种烟尘朦胧的美感,转化为心酸而甜美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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