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祥:旧巢

  春节刚过,我们一家三口回妻子老家拜年,计划去看看曾经充满温暖和愉悦的老屋。

  没有了炊烟的村庄,就像缺少鸟窝的树,美感已经无从谈起,而面临拆迁的村庄,更像是等待宰杀的羔羊,让人不禁唏嘘。

  进城打工,学区房抢购,就像涡流效应,漩涡的中心树着一根无形的轴,各行各业、老百姓都在围着它转,这就是自主择业、自我奋斗的时势使然。村民们自发地走出去,讨生活,都想着往外跑,村子很快就空了。站在山梁上,再也看不到袅袅升起的炊烟,翕张的鼻子再也闻不到柴火烧出的饭香。可是,肚大腰圆的开发商凑凑酒糟鼻子,却嗅到了村庄上空飘荡的气息,于是,找到相关部门同样拥有酒糟鼻子的领导。他们开阔的脑门上闪着亮光,推杯换盏之际,很快一拍即合,达成一桩契约。一纸文书像波斯人的飞毯,短时间内驾临村庄上空。村子就要拆迁了,一时间整个山岭安静了许多。村民隔三差五回去,捡拾几件还有使用价值的农具及其他旧物,少有的喧闹就像偶尔驻足的鸟雀,只在觅食时啁啾几声。能尽早离开的,都尽早安排妥当了。村子里还有少数老人没有撤离,看守着自家房前屋后的菜蔬和整天不着家的鸡鸭。

  随后,到了拆迁实质性阶段,村子里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工作组的,返乡村民,丈量房屋面积,登记牲口圈舍,清点自留地上的树木、竹子,乱纷纷的。

  村子匍匐在两座山头之间,顺着一个缓坡,一直往山顶延伸。妻子娘家就在这一片开阔地上。过去的老屋、猪圈、厕所,全都是由方方正正的大石块码放起来的,石块中间的缝隙只能用砂浆水泥灌满。妻子父母靠着两双苍老的手,搬石头,扛木料,头顶手提,愣是把两间半的砖石房立了起来,总算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温馨的小屋。他们每天起早贪黑,侍候着鸡鸭、山羊,甚至还有个头高大的牛。父亲穿着单薄的夹袄,把一大群小脑袋的山羊赶到南山头啃草。母亲在家里忙着一天粗糙的饭食,还有鸡鸭、菜地和荒田,在日复一日的劳碌中,原本高大的身躯已经不再挺拔,显得几分瘦弱单薄,但仍然抽着粗劣的烟卷,扛起锄口雪亮的锄头,走向熟悉的田块,侍弄生长茂盛的豆角及红薯苗。母亲一生劳碌,勤苦,却自信,乐观,豁达,每一个夜晚,和那些不请自来的村邻一道,坐在家里微弱的灯光下,在斗尺见方的屋子里,听评书,说世情,不知不觉,漫长寒冷的夜晚也就流逝了。鸡栖于埘,母亲喂养的鸡鸭早已在鸡罩里栖息了,可亮着的灯光还会惊扰到它们的好梦,时而“格机”一声,母亲呵斥一下,随即又偃旗息鼓了。母亲这种乐观、自信的心态不仅感染着自己的子孙,还有村队里的乡邻。村里晚一辈的孩子都恭敬地尊称他们四姑娘和四姑父。村邻之间有了矛盾,也都会请他们去调解。只可惜,这一切都成了过往,只能在睡梦里见到,他们带着绵长的眷恋,已经先后隐入另一个渺茫的世界。小屋前面是一片不大的晒场,晒场的另一端是妻子两个兄长的家。两家搭屋连山,红砖黑瓦,各自拉起了院子,与老人的屋子遥遥相对。我们一行六七人,分乘两辆车前往老宅,一辆新购的小汽车,一辆久已放置的小八匹。其中一个辈分最小、年龄也最小的是妻兄的孙女,我们叫她瑶瑶。

  场地上种植了少许桃树,酱紫色的树皮像深沉的丝绢,看着让人舒坦,浮躁的内心瞬间就能安静下来。瑶瑶颤巍巍地在树丛里流连,时而转个圈儿,有时还拉一拉挨挨挤挤的嫩枝。我怕荆条划伤她,小心地跟在后面,还伸出手护着她,担心她被地上的荒草绊倒。看她熟稔的样子,一定是把这里当做久已熟悉的所在了。刚才进村时,我就问她,我们是要到哪里去?回老家啊!是的,她的父亲、她的祖父,都在这里出生,成长,而曾祖父曾祖母已经躺在这片蜿蜒起伏的山岭上了,她的身体里流淌着老家的因子,这是三代人生命的累积,也是生命意识的丰富,这就是薪火相承,绵绵不绝。乡风民俗何曾一日停滞断绝过呢?

  一棵蒿子上留存着一溜排的籽实,经过一个冬天的沉淀,这些籽实好像被寒风吹透了,皱缩着灰褐色的外衣,像一只只风干的蚕蛹。我伸手捋下一绺,开始并没有觉得会有什么,还被细小的锐刺扎疼了指肚。可我并没有放弃它们,仍然把这些难缠的毫不起眼的物什,放在掌心里,来回揉搓。终于,我有了新奇的发现:一粒粒晶莹的种子赫然散落在碎绒绒的草沫间。这些黑色的种子,像一个个小精灵,在我的掌纹里跳荡,圆圆的身体极细小,极精微,却有一种黑铜般的质感。我叫过瑶瑶,轻轻地对她说:

  “我给你来一段魔术,好不好?”说完,扔掉手上的种子,重新捋了一截。我把这一截放在左手里。小瑶瑶好奇地扒开我的手,轻轻地问到:

  “这是什么?”

  “一会儿你就看到了。”说完,我就开始揉搓,结果如出一辙,很快,那些同样大小的种子又从枯黄的针刺里散落了出来,悄无声息的,毫不张扬。

  瑶瑶歪着脑袋,似乎有些惊喜,轻声轻语地说:

  “放在我手里。”说完,她就伸出稚嫩的手掌。粉红色的手心仰面朝上,在春天的微风里发出柔和的光。

  我努力把手里少许的碎末丢向她红润的掌心。一颗颗透着亮光的精灵,静悄悄地落下去,感受着另一只手掌的温度。

  还有几粒粘在我的手上。

  “都给我。”瑶瑶轻声地说。

  我尽量轻轻地扑着手,一只手贴着另一只。

  瑶瑶娇嫩的手掌上,落满了黑亮的种子,立刻欢呼着,踩着枯黄的草甸上滋长出的柔嫩的青草,转身走了。

  顺着一段缓坡,瑶瑶安然地迈着细碎的步子,像是走过许多年似的。

  我们开始攀折竹叶,带着黄绿的叶子,仅有三两个丫杈的,拿回去摇一摇,投下疏阔的影子。

  又翻起一块大石头,用短木棒挖土,找出躲藏在里面睡觉的虫子。一只细小的虫子惊慌地跑出来,钻进了草丛。我们把它叫做“咕哝”。只是再没有看到第二只,无论翻开多少块安静的石块。

  没有人住的村庄是寂寞的。为着整洁、舒适,许多住户都在几年前把旧房子翻修了一次。紫红色的琉璃瓦油光锃亮,天花板也是全新的,地上铺了地板,墙面粉刷了乳胶漆,看起来舒适度提升了很多。然而,再见粉饰一新的房子,还是平添几分失落。

  遗漏的抽水管盘在一起,满身铁锈的水泵也被从水凼里拽出来,堆放在一块块多年前开出来的板子上。将来,这个村庄留下来的印迹只能在睡梦里重现。

  我和妻子、妻兄以及瑶瑶分别在老宅前面拍了照片。老宅门口左手一株苍老的栀子花树仍在生长,春风一吹,就有无数洁白馨香的花朵在枝头绽放,像一只只待飞的白鸽。

  回来的路上,我坐上小八匹,内侄拿出一沓纸让我铺在木板上,顿时觉得稳妥了许多。微冷的风刮过来,看到路旁开辟出来的土地,平整光洁,没有了沟渠,没有了低矮的房屋,也没有了丛生的杂树。水田也已经改造一新,成了稻虾共生的生态田。几只驳色狗在临时搭建的简易房前吠叫着。

  大舅哥家已经做好了丰盛的午餐,妻兄两个孙女儿正在冲刺中高考,现在到了最为紧迫的时候。我们一起为她们打气加油,鼓劲助力!

  远去了,可爱的乡村!远去了,温暖的老宅!

  其实,老屋就像燕子的旧巢,住的久了,早已无法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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