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和尚下山
■何光建
前夜
1200多年前的一个夏夜，古都长安附近的一座小寺，屹立于山顶平台。月在中天，一股股薄雾在山谷中升腾，偶有老树枯枝黄叶掉落，惊起不知名的虫鸟，发出杂乱声响。
一阵阵清凉的山风，激荡起的一浪浪松涛，发出不可捉摸而神秘的声音，把浓稠的月光搅拌成乳白色的水漆，毫无顾忌地泼洒在厚厚地松针、灌木丛叶和寺庙的墙面上。刹那间，一圈圈青白色光晖突然泉涌，旋即色泽变化，如有瑞雪纷飞，又如无数星辰闪耀，自然光影交替呈现，把春夏秋冬四季最精美的画面不断浓缩、挤压，在山中、小寺上空、松林间不断流逝、闪耀……
一名法号为无本的年轻和尚，枯坐于寺庙前的石阶上。
这些风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呢?
月圆月缺，昼夜交替，花开花落，瓜熟蒂落，冰雪融化，清泉流动，水汽蒸腾，那捉摸不透神秘的松涛声，那不知从何处飘涌来的白雾……难道是如来佛祖悄然拨动天地之间的琴弦，弹着让人顿悟的禅音么?
日日、月月、年年诵读佛家经典，能成佛么?佛在哪里呢?明明能感觉到玄妙的佛理，以及一瞬间顿悟后灵魂的共颤，可为何总是抓不住呢?
夜更深了，枯坐很久的无本和尚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山的最高处，身形俱融入山体。
吾即山吗?
寺在脚下，万千大地在脚下，万千沉睡的苍生在脚下……此时，遥远的银月无数的光芒汇聚成一股股漩涡射入无本和尚一动不动的躯体。
我的佛不在山上，不在寺庙里，不在反复诵念的“阿弥陀佛”声中，应该在京都长安繁华的喧嚣声中，在无数色彩缤纷的万千红尘里!
十来年了，天天枯坐，天天诵经，天天念诗，苦练剑术……许多设想、灵感、豪气在无本和尚灵魂深处横冲直撞。
——我，堂堂燕赵七尺男儿，该下山了!
这样静立了一个时辰，无本和尚回到自己的小禅房，安然躺下。
第二日凌晨，无本和尚喝完寺里的玉米粥，绝然离去。
不久，小寺方丈在无本和尚禅房的墙上，发现了无比流畅、力道苍劲的一首小诗，曰《剑客》：
十年磨一剑，
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
谁有不平事?
红尘
一
无本和尚骑着一头老毛驴，行走在古长安的大街上，反复琢磨刚刚撰写好的一首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是“推”好，还是“敲”好?凭着惯性往前走着，摇摇晃晃，一会儿是S型，一会儿是Z型，眼里全无他物，心里全是“推和敲”两字及相关画面。突然感觉好像碰到了什么，又听到马儿的“一个响鼻”，两股白气喷得一脸，无本和尚很是恼火，“谁呀，去，滚一边去。”抬头望去，四匹神气的马拉着一辆豪华的官车，两边跟了四个穿着制服的差人……正在惶恐时，比自己底气更足的喝斥声传了过来，“大胆和尚，竞敢冲撞韩大人，拿下”。
被两个差人粗暴地拉下毛驴，双手被紧紧的架绑着，推到车前。车帘被轻轻拉开，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来，“为何如此恍惚?”无本和尚诚惶诚恐地禀报，说自己刚刚写了一首诗，正仔细琢磨着呢，一时沉迷，神游象外，不知回避，冲撞了大人，望大人恕罪，望大人恕罪啊!
据说这位韩大人就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时任长安最高行政长官。韩大人停下来想了半天后说：“这两个字都可用，‘敲’字更佳，用‘敲’能突出一种声音的美，更能衬托出夜深人静时的意境。”
无本和尚心服口服，以弟子相称。韩愈爱才，双方惺惺相惜，亦师亦友，经常一起论诗，对时局、治政策略进行深入交流。接受了韩大人的建议，无本和尚还了俗，恢复贾岛姓名，字浪仙，自号“碣石山人”。继续参加科举考试，成绩均不理想，终未中第。后经举荐，先后担任过长江(今四川蓬溪)主簿、普州司仓参军、司户等，最后一个职务未及到任，就病逝了。其为官政绩少有记载和传说。
二
多次应举，为何皆不中。官场多次受到排挤，无所建树，无本和尚郁闷不已，下决心将全部心思和精力投入到写诗大业中。经常感叹，诗才是慰藉清苦、失意的良药。“虽行坐寝食，苦吟不辍。”“一日不作诗，心源如废井。笔砚为辘轳，吟咏作縻绠。朝来重汲引，依旧得清泠。书赠同怀人，词中多苦辛。”
一次，贾岛骑着一头老毛驴横过长安大街，正是秋风萧瑟，各种枯黄的树叶在空中飘飘洒洒，铺在了路面上，在阳光照射下，泛起微微的金色光晕，像一条长龙延伸至远方。贾岛诗兴大作，信口吟出“落叶满长安”。下一句呢?抬头看见远处的渭水，被秋风吹起无数波纹，与金色阳光均匀地揉和，色彩丰富湿润。脱口而出，“秋风吹渭水”。喜不自胜，手舞足蹈，暗自兴奋，自叹不已：绝了，平仄工整，意境和画面绝配，绝，真绝!正在得意忘形之时，京都长安最高行政长官刘栖楚“驾到”，闪避不及，唐突了京都最高行政长官的仪仗队，当即被抓去关了一整夜，受风寒感冒，身体和心里难受了许久。
三
有一次，贾岛与几位诗友约好，到当年居住过的青龙寺游玩、论诗。自己先到后，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朋友来，便把随身携带的诗稿拿出来，一边自我欣赏，大声呤诵，一边推敲、修改。
夜色毫不犹豫地漫了上来，诗友们仍然未到。哈欠不断，困倦袭来，便把诗稿放在石桌上，小心地用石块压着，和衣躺在木椅上假寐，很快不受控制地进入浅睡、沉睡。
一觉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一个陌生人，手里正拿着自己的诗稿，专注的阅看。贾岛“呼”的一声站了起来，毫不迟疑地从那人手里把诗稿拽了过来，愤然说道，“看你穿得十分光鲜，长得肥头大耳，就不是一块懂诗的料!”那人冷冷地看了贾岛一眼，默然离去。
据传，被贾岛讥嘲的陌生人，竞是当朝宣宗皇帝李忱，宣宗素有微服出行的习惯。当日，宣宗到青龙诗游玩，听到贾岛吟诗，顺着声音好奇走近，此时贾岛却因困倦睡着了，于是便出现了这一幕。
听完贾岛将此事当成笑话、当成故事讲述后，朋友们个个都吓得脸色突变，贾岛更是吓得两腿颤栗不止，急忙跑到宫中去叩头谢罪。
身后名
公元843年8月27日的夜里，月明星稀，一间破旧的茅草屋里，一张简朴的木床占据了大半空间，枕头旁边一只破旧的布袋子，里面有现金约几十文铜钱。木床旁边的旧桌子上，摆放了一张古琴。疾病几乎把贾岛的血肉吞噬干净，皮包着的只有骨头。静静地躺在床上，一生中无数画面拥挤不堪地来回在脑海里晃荡、裁剪、交叉、重叠，一行浊泪缓慢滴落。“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江山半美人”，江山，美人，与我雨露不沾;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仙佛半为诗，诗，佛，还说得过去;平生只有一行泪，字字推敲一句诗，这对于我最为形象贴切，“诗是我的佛呀”……轻轻的闭上双眼，安详自得的一丝笑意，永远停滞在那张清苦瘦削的脸上。茅草屋外，一头病驴茫然地叫了几声。
贾岛的遗体安葬在安岳县城南安泉山麓。一位叫苏绛的友人，专门为贾岛撰写了墓志铭，名为“贾司仓墓志铭”，详细介绍了其生平。现有清建墓碑“唐普州司户参军浪仙之墓”，墓前有一亭，名“瘦诗亭”，内陈历代文人吊唁贾岛的石刻诗文。
贾岛的诗作与其苦吟精神，在后世影响极大。
贾岛与孟郊平日做诗，总爱搜肠刮肚苦思冥想地遣词造句，“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两人官场均不得意，又长年生活在穷苦潦倒之中，在其诗中，“泪”、“恨”、“死”、“愁”、“苦”等字眼随处可见，被称为中国诗史中的“苦吟诗人”，更多的人称其为“诗囚”或“诗奴”。又有诗评称，孟郊是“五古”大家，贾岛为“五律”领袖。
有史料记载，晚唐有个叫李洞的人，十分敬仰贾岛，把他当成“佛”，天天瞻仰，焚香膜拜，诚心地念上千遍。同时，把贾岛的诗当成佛法传颂，广为传赠。“酷慕贾长江，遂铜写岛像，戴之巾中。常持数珠念贾岛佛，一日千遍。人有喜岛者，洞必手录岛诗赠之，叮咛再三曰：此无异佛经，归焚香拜之。”
南唐时，据说有个叫孙晟的诗人，画了贾岛的像挂在自家墙壁最显眼处，朝夕礼拜。
“无本”，喻指无根无蒂、空虚寂灭。万千红尘一坯土，随风而逝。没有留传仗剑行侠的英雄事迹，没有留下显赫的官声和政绩，没有留传独到而神妙的佛法，却留传下来了“苦呤精神”，以及脍炙人口的诗句。
阿弥陀佛，愿无本和尚在彼岸仗剑踏歌，笑看红尘!
郑重声明：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文章仅为传播更多信息之目的，如作者信息标记有误，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修改或删除，多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