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夫:悲伤的椅子

悲伤的椅子

  ■一 夫

  又至三月。

  都说那珞珈山下已是落英缤纷,可我怎只见满园缟素。又忆起长江浩荡,那本是雄杰归处。再不见您匆匆背影,已近周年!

  那年,我是懵懵懂懂的来到珞珈山下。好像是知道要去这学府了,才把在工地上留习惯了的掩耳长发剪了,整理了,我的行囊里还塞了一条穿旧了的喇叭裤。一路的长途火车,一路飞一样的心情。安顿下后,同舍的老哥还委婉地提醒我,你走路的样子怎么像腋下夹了两个球啊。嗯,是吗?

  学基础课的时候,并不常见导师,只偶尔和师兄们去您家。

  您住在校邮电局斜对面的红砖教工宿舍,两室一厅一卫一厨,一楼的采光不好,暗暗的。兼作书房的卧室里,仅一床一桌一椅,除此就是堆满墙角的书籍和稿纸——怎么都是暗旧色的。我们三四个学生一来,就显拥挤了。您的老式卧床,有一暗紫发亮的木质床沿。我就坐在这条凸起硌腿的木沿上,您则侧坐在那张经年久坐而有些歪斜了藤椅上,操一口浓重的川音和我们说着话。有时您会指点我们如何选书,如何看书,如何选阅前沿学术期刊;有时也就是闲聊——看似闲聊。有次说起大气污染的话题,您说,气污染源在空气中的扩散,与水污染源在水体中的扩散,其原理是相同的。您的话简短,明了,且确定,我是修过《水力学》的,但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气中和水中会一样吗?我将信将疑。还有一次,您似刚从北京出席会议回来,说起您在会议上所作报告,主题是唯物辩证法在科研中的运用。我听了当即就觉胸口堵了一下,思维好似中断了一小会儿,我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怎么想了。这辩证法,在我的荒原里它就是个应付考试了事的政治课呀,我从没想过它真的会有啥用,而且还和神圣的科研有瓜葛,是不是有点玄啊?也就在这次,我仍是坐在那木质床沿上,说话间,我眄了一眼您的靠墙那侧的枕边,有两三小捆用牛皮筋扎起来的纸卡片;我脑中瞬间闪过,自己少年时期为记背英文单词而制作的小纸片,但又立即被自己否决了。我导师是谁呀,虽然他的一外是俄语——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苏联科技副博士(PH.D.),但也是八十年代初美国Cornell大学的两年访问学者啊,哪还用弄这玩意儿?——为什么我想到的仅是英语,而不是其它语种呢——,出于好奇,我侧仰过去,拾起来看——令我惊讶不已,那确实还真的是我小时候弄过的玩意儿呢。我半晌反应不过来。您看出了我脸上的诧异,只是平静地说,有些专业词汇可以在睡前看看!这一下,我不知在那床沿上坐了多久,也不知道后面您说了什么金句,可能在发愣,可能在神游,好在还有其他师兄们在场搭话。这一下,我感觉,同舍老哥提醒我的,腋下的两个球小了,小了,小了许多。

  您书桌前的这张藤椅——坐下只能齐背,扶围是圆弧形的——似有些年代了,我只在某张伟人在庐山的照片中见过;靠背的上沿还用了细细的电线穿补过。您一生指导硕士生52人,博士生57人;在国内外发表论文106篇;出版《施工导流工程》等专著6部;编撰《中国水利百科全书》有关导流、截流、围堰等40多个条目;任《中国水利百科全书》编委兼“施工分支”副主编;任三峡工程论证施工专家组专家,三峡重大科技攻关施工专家组专家;还主持并主攻三峡等巨型工程重大科技攻关及国家“七五”、“八五”、“九五”重大科技攻关项目;获得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葛洲坝二、三江工程)、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等9项。我无法知道有多少个日夜,您是在这张藤椅上度过的。您六十岁生日前夕,弟子们想着法子说通了您,要把这张实在看不过去的椅子换掉。可为了这,师兄还费了心思去量了从书桌到床沿的尺寸,因为大了,有可能放不进去。这年,您的六十大寿就是这样过的:在校的弟子们凑钱买了张不锈钢骨架的黑色仿皮座椅,高高兴兴地抬去您家,蹲在地上小心认真地把它安装起来。——我很难过,现在我想让您坐得更舒服些,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去年的三月,得知您走了。悲伤之下,我想说珞珈山为您默哀,长江水为您呜咽,可又怕造次,坏了您平生的低调与朴素。其实您一生激荡珞珈学府,桃李天下,硕果累累,其实您在葛洲坝和三峡曾三次与长江激流过招,江水也知您的功力,我即使这样说了,岂会过誉。

  长江,您一生念兹在兹,并终归兹;我曲曲折折的航道上,也因此多了一座高高的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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