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英雄和美玉
下班了，老柳走在回家的路上。
今天他又在办公室无所事事了一整天，与同事小张发生的口角，让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老柳处在这个职位已经三年了，他从最初的意气风发，仿佛是三国里雄姿英发的周瑜，到如今看不到任何升职加薪的希望，心里的落差别提有多大。
新人小张提升得很快，对他完全没有对前辈尊敬的意思。一家老小开销的重担全落在他一个肩膀上，他早已记不清多久没给自己添一件新衣裳了。也是因为这个，每次接见领导、拍马屁的工作，永远轮不到他。想到这儿，他愈发心里堵得慌，胸腔的气压即将超过负荷范围，整个人像一个随时可以引燃的煤气罐。
推开家门，一如既往没有饭菜飘香，只有一室冰凉。老柳把门关得震天响。
妻子一惊，着急忙慌从卧室跑出来，脸上挂着错位的面膜，摇摇欲坠。看清楚是他，一把扯下面膜，“啪嗒”一声，扔在他脸上，双手叉腰，火冒三丈大吼：“发什么疯，神经病犯了!浪费老娘一张面膜，回来不赶紧去做饭，不看看什么点了，快饿死老娘了!”
他沉默地听着，抬眼看那个老旧的挂钟，六点一刻。
老柳今天好像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服自己，跟往常一样听从妻子的安排。他后槽牙咬紧，脖子的青筋鼓起，忍无可忍，大步跨进卧室。拉开抽屉，推开衣柜门，翻起被子床单，弄得到处杂乱不堪。在一团乱中，找到他的目标——工资卡。
妻子破口大骂：“我看你真是疯了……”猛地看见老柳手里的卡，提高声调似乎要把天花板戳出一个窟窿：“把卡放下，你要干什么!”
老柳狠狠甩开跟他拉扯的妻子，将她推倒在地，不管不顾地出了家门。
他双腿交叉的频率越来越快，家早就模糊得连轮廓都没了，却始终无法屏蔽掉妻子的谩骂，小张的嘲讽。
老柳决定好好享受一把，被压榨的半辈子，让他每天都像吃了苍蝇。在城里转到大半夜，路过金碧辉煌的五星级酒店，富丽堂皇的高档餐厅，在他们洁净如镜的玻璃旋转门上，清晰地看见邋遢的自己，以及身后灯红酒绿的城市夜景。
他肚子饿得打鼓。最后也只在一条小巷子里找到一家即将打烊的苍蝇馆子，要了一份最便宜的蛋炒饭。他吃得一粒不剩，老板收盘子时甚至以为他舔过盘子，看了他好几眼。
巷子深处发出昏暗的光，冥冥中吸引着他往更深处去。
黄色的塑料外壳上印着红色的“成人用品”四个大字。
老柳在门口踟蹰。牙一咬，提口气，手握拳，往前迈了一步，又退出好几步。重复几次，里面出来一个男人，边走边整理衣物。老柳有些局促，那男人像是戴了一副透视镜，洞穿他的内心。经过他时用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附带一声嗤笑。
又被人看不起了。老柳霎那间被激起战斗欲，挺起胸脯大步往里走，还回头狠狠瞪着那个男人的背影。
女人侧躺在床上，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燃烧的烟，半截烟灰抖落在床单上。
“洗个澡去。”女人把烟送到唇边，含住，火星子在老柳眼中暗了又红。
老柳照做，简陋的浴室很快传出水声。女人把剩下的烟吸完的工夫，水声停了。
老柳穿着衣服出来，坐到床沿。
女人一言不发地伸手去拉他裤子的拉链，低头俯身下去。
老柳噌地站直，膝盖撞到女人的下巴，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我不做，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
女人疼得流出生理眼泪，不禁发笑，干这一行这么久，头一次碰见这样的顾客：“可以，话得说清楚，两个小时，一样的价钱。”
老柳点头答应。
不知是夜深人静，还是巷子地理位置实在偏僻，亦或是这间小屋隔音效果好，老柳一度认为地球上只有他一个人，不，只有两道呼吸。
“我是农村的，爹娘去世得早，考上大学是我唯一的信念。我做到了，还进了事业编制，我很自豪。那段时间我事业爱情双丰收，我以为好生活就来了，没想到老婆结婚后变了个人，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对我大呼小叫，不拿我当老公，我有时候觉得，我就是她的保姆。岳父岳母也嫌弃我出身差，不给我好脸色……”
女人又点了支烟，烟雾缭绕，慢慢模糊两人的视线。
“我对她是喜欢的，谈恋爱的时候就想跟她过一辈子，但是我不甘心啊，她怎么会变成这样?所以我就一直包容她，忍耐她，企图通过这些唤醒她，甚至想过用孩子来激发她的母爱，可是她不肯，不愿意生孩子。结婚多年却一直没有孩子，岳父岳母认定是我身体有问题，更加不待见我。每年过春节是我最讨厌的时刻，所有亲戚，他们家的亲戚都对我窃窃私语。嘲笑，那就是嘲笑。可是他们凭什么，我一个人供他们吃穿，他们却不依不挠地要吃人血馒头。后来，我事业进入瓶颈期，职场新人对我冷眉冷眼，领导也不给我机会。我不服气啊，我拼命读书，我曾经风华正茂，老天就给我这样的回报?不公平啊!”老柳哽咽，双眼通红，喘着粗气，呜嚎大哭。
女人沉默地递上粗糙的纸巾。
临走时，老柳欲言又止，留下两百块钱一声不吭地走了。
他想让她不要再干这行了，找个老实人嫁了，踏踏实实过日子。转念一想，他这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没闲心管别人的私事。说到底，他们都只是这个城市中，倾尽全身力气，想要存活下来的人罢了。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星星都不见了。老柳开门的时候，动作轻了又轻。
妻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他轻叹，有些责怪她连电话都不打一通。拿出手机，噢，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自动关机了。
他换上谈恋爱时她给他买的睡衣，躺下。妻子感受到热意，肌肉记忆般寻过来，挤着睡到他怀里。这倒是和谈恋爱时一样。他伸出手，把床头一直亮着的小夜灯关上。
老柳突然心都暖了一下。
这一夜，老柳睡得很沉，梦里嘀咕着：“还是得回家，还是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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