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闫永芳

　　三十多年间，我一直是有点嫌弃她的，虽说嘴上不好说，可心里一直有点。她也长得太笨了，四方的脸、四方的嘴，偏偏还有个四方的身子。我一直喊她“方儿”，可她愣是听不出来，总以为我叫她“芳儿”，因为她爱听那首叫《小芳》的歌曲，一边干活儿还爱一边哼哼。

　　她跟邻居说，“俺们家老万叫俺哩”，她美滋滋地就跑来了。两只大脚丫子“啪啪啪地”踩着地面，两手撒在那个四方的身子两边，怎么看都觉得像院里她养的那只鸭子，我都不想瞧她。

　　“咋了，老万?你喝茶呀?”她提起茶壶就要倒。我没瞅她，也没理她，指指几上的杯，意思是那个是隔夜的茶，用它浇了花。可她根本不懂你的意思，掂起茶壶就续满了水，还自顾自地端起来一仰而尽，接着又给你续满了杯，让你也一仰而尽。你想笑，又想哭，可又哭笑不得。

　　她长的看着笨也就算了，可脑袋瓜子也真笨，就会出个笨力气，家里种了十几亩地，春种秋收，都是她一个人忙活。你瞧，春天的菠菜刚结了籽，夏天的西红柿就栽了秧，秋天的高粱笑才弯了腰，冬天的萝卜早囤满了缸。再瞧她，人晒得黑不溜秋，还总爱戴条白围巾，就像那个驴粪蛋上下了一层霜，难看着哩!

　　那年春天，我到省里去进修，我老娘恰巧病了，躺在炕上下不了地，她去村卫生所请了几回医生，都没看好，她着急了，把被子往院里的平板车上一铺，拉着老娘就进了城，这村上到城里足足有三十里路，又上坡又过桥，中间还有一洼泥滩地，她竟笨得不知道叫个伴儿，更不知道给我打个长途，一个人傻乎乎地就往市医院跑。

　　她脑袋瓜笨也就算了，可还是个臭哄哄的急脾气，说话急，办事急，恨不得张嘴就带上机关枪，出门两脚就踩上风火轮。遇上事还睡不着觉，在那个炕上翻来滚去，这边躺躺，那边倒倒，非要让我白上她两眼，她才肯消停。

　　她终于不动弹了，可那个鼾声又响起来了，一浪高过一浪，像打雷，时而轰隆隆，像鸣镲，时而锃锃镲。我捂上耳，盖上被，蜷缩在一起，尽量把自己的脑袋埋进肚里，可依然听得真真的，我终于忍不住了，扯了扯她，可她刚停顿了一下，就又变成了嗡嗡嗡，咝咝咝，呼呼呼……我拖着被就躲了出来。

　　她不仅是个急脾气，她还骂人，不过，她只骂过我一次，可是就那一次，我就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那年秋天，连绵不断的小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没了，地里的玉茭都要快被泡烂了。她成天嘟嘟囔囔，愁眉苦脸，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我不管，也不问，照例做我的教书先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那日半晌，太阳公公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脸。下班后，我不想回家，想打麻将，邀了办公室几个年轻人围了一桌，你一言，我一语，边打麻将边谈天说地。

　　小刘打趣我“老万，你家玉茭收完没?天晴了，都赶紧收秋呢，你还有闲工夫跟我们这群光棍汉搓麻将，小心你家方儿来收拾你。”

　　小张也跟着凑热闹“就是呀，万老师，一会儿嫂子来了，你可不敢说是我们拉你搓的麻将!”

　　小李也紧张起来，“快插上门吧，嫂子来了就说是加班哩。”

　　我心里一咯噔，嘴上不好说，心里还真心怕这个婆娘来，“没事，没事，她才不来找我呢，来了，也不关你们的事，放心打麻将!”

　　门插上了，心才稍稍安稳了些。

　　刚打了几圈儿，正在兴头上，办公室的门突然咚咚咚地响了，他们都慌了，我却故做冷静，示意他们别动，也别吭声。可这敲门声越来越急促了，竟用脚踹了起来，我怒火直冲头顶“谁?”

　　“你娘!”门外传来一声吼，一听就知道是她来了。小李赶紧去开了门，她横冲直撞，进来就掀了我们的麻将桌，朝我狠狠地吼“滚!”我面红耳赤，知道自己错了，可还是乖乖地跟着她就回家了。

　　说实话，我真不喜欢她，可我娘喜欢她，见人就说，逢人便夸。

　　她是经媒人介绍的，那天，她穿着一件花衬衣，梳着两大麻花辫，站在那儿个头比我低一头，可身板却比我宽一截。说实话，我没看上她，我在村上小学当民办教师，怎么也算个文化人，可她又黑又丑，土的掉渣儿。我不同意，见了一面，就回了家。

　　可是我老娘偏偏喜欢她，说她有一身的力气，肯吃苦，是个好娃，还让她三天两头来家里，帮这干那。我放学一进门，就能瞅见她，她不是担水做饭，就是洗衣补袜，还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让我教她学文化。我不想理她，却又甩不掉她，因为她不停地喊“哥”，叫得我心乱如麻。

　　我爹死得早，家里就一个娘，娘吃了不少苦，想早点给我娶个媳妇，帮我看娃。娘不停地夸她，说人长得好那都是摆设，心眼好那才是主要。就这样，我把她娶回了家。

　　三十多年过去了，生活如满地鸡毛一般细碎，把这些碎片连在一起，细细品味，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老万，现在时兴补拍结婚照，你跟我去拍张呗!”她又来了，我嘴上说不拍，不拍，可是拗不过她，还是交了钱，化了妆，站在了荧光灯下。嘿，我的笨婆娘，这么一鼓捣，怎么还变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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