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王年生 | 作者：陈平

　　作者：陈平

　　王年生并不是我们村里人，我们村里基本只有陈姓和刘姓两大姓氏。据父亲说，王年生是我们村里刘瞎子在一次出去替人算命的时候捡回来的。

　　刘瞎子是我们周围算命和讲评话的佼佼者，在全县都是很出名的，经常有人抬着轿子来请他去算命或者堪舆风水。据说年轻时的刘瞎子眼睛是好的，真名叫做刘善三，父母死得早，出去讨生活，机缘巧合遇上了一位算命的老头，老头很认可他，把一生所学所悟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了他。

　　他聪明机灵，加上年少时读过几年私塾，竟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声名盖过师傅，据说后来泄露了很多天机，眼睛渐渐瞎了，于是也回到了我们村里。也有人说，刘善三玉树临风，金口铁断，让很多有钱人家的太太看上了，被有钱人家弄瞎了双眼，于是只好回到村里。具体原因不得而知，不过年过半百的刘善三回到村里，依然很多人请他算命看风水讲评话，有时出去十天半月，很是受大家的欢迎和敬重。

　　王年生就是刘善三有一次出去捡回来的。

　　王年生和我同年，所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多，对于他参军前的一些事情我是很清楚的。参军后的一些事情都是听乡亲们口口相传的。

　　上小学前，我们在一起玩，王年生聪明机灵，也许是没有父母，长得很瘦小。村里的小孩都欺负他，说他是野种，没人要的，王年生气的打人，但每次都打不赢，只好躲在无人的地方偷偷哭泣。我一向是很老实的，从没说他是野种，也从没和他吵过，所以他和我很要好。那时，我家很穷，他家因为刘瞎子走村串户算命，家里比较殷实，经常拿零食给我吃，以致村里很多小伙伴都不理我。

　　王年生很聪明，但读书一般。刘瞎子天天在徒弟牵引下走村串户忙生意，家里有个胖女人，是刘瞎子出去算命是带回来的，据说是四川人，逃难出来的，跟着刘瞎子过日子。胖女人不怎么喜欢王年生，天天只知道在村里的小店里玩麻将，从不怎么管王年生，王年生也不喜欢胖女人，从不叫她妈妈什么的。

　　这样，王年生从没认真读书，喜欢上山抓鸟，下河捉鱼，制作了不少让我们想都想不出的抓鸟捕鱼工具。记得他送过我一个弹弓，做工十分精致，老竹做的弓柁，中间用螺丝铆接，好看又结实，用自行车内胎做的弓线，拉力强，射程远，搞得我小心收藏，生怕哥哥偷走，后来我上初中，一次打鸟，不小心误伤小孩，弹弓让班主任收缴了。

　　王年生每次考试都很差劲，老师找刘瞎子说要多关心小孩读书的事情，刘瞎子每次都说好好，但从不批评王年生，这使得王年生学习更加差劲。我父亲曾经和刘瞎子聊起王年生这孩子那么聪明，为什么就不愿意读书呢，刘瞎子说，一切皆有定数，顺其自然吧。我父亲还是不解，叮嘱我多带带王年生，搞好学习，因为我读书成绩一直不错，每年都是三好学生，父亲为此也很是骄傲。

　　小升初的时候，我考上了镇里最好的初中，王年生自然没考上，被录取在一个离家里很远的村小初中。他读了半年就读不进了，生死不再上学了，在家里呆了大半年，就跟着村里南下打工的人去打工了。我们的联系少了，那时还没有普及手机，只偶尔通通书信，过年的时候在一起聊聊天。他长的英俊了，个子修长，眉清目秀，过年的时候，穿着那时流行的西装和皮鞋，俨然一个大帅小伙子，惹的很多女孩子心猿意马。也有人说，王年生越长越像刘瞎子了，肯定是刘瞎子在外面的私生子，等等。

　　王年生对女孩子的青睐和大家的议论不屑一顾，刘瞎子也从来不和大家解释，久而久之大家也懒得议论。我和王年生的友谊也变得淡淡的，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城里的重点高中，学习也很紧张，书信写的少了，只是过年的时候一起坐坐。读高二的时候，王年生特意找了我，说他打了几年工，东奔西走，感觉很累，后悔没读好书。他说，他不想打工了，想回来做点什么，但家里有没什么好做的，他打算去学门什么手艺。

　　他问我记不记得小学女同学有个叫唐兰秀的吗?我说不是很记得，好像长得很漂亮的那个吧。他说，是的，我们正在外面打工，她一直追我。我说行啊，他说，问题是他对她没什么感觉，我说，这个我不懂，呵呵，你自己怎么就怎么。走的时候留下了1000元钱，我说，不需要的。他说，我们之间，不要客气，好好读，考个好大学，不要像我。送他出校门，看着他的背影，我热泪盈眶。

　　再后来，听说他恋爱了，对象是胖女人的侄女，叫卢佳，也是在外打工几年，来胖女人家做客，不知怎么的，两人就对上眼了，胖女人从来都没把王年生放眼里，于是百般不同意，可是卢佳就是不听，隔三差五和王年生约会。

　　那段日子是王年生最难忘和最浪漫的日子。他爱打扮了，头发梳的溜光溜光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说话也温柔了很多，天天对着镜子微笑着，出门的时候吹着口哨，哼着流行歌曲，气的胖女人指桑骂槐。

　　离我们村一公里左右有一个小型水库，那里风景优美，是王年生和卢佳每次约会的地方。在那里，他们畅谈理想，畅想以后的生活;在那里，他们说着小时候的趣事，说着过去的恩恩怨怨;在那里，他们相互诉说心中的爱慕之情，相互约定爱你到我老。每次，他们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每次他们都想多拥抱一会。

　　在农村，没有定下婚事的男女腻在一起是让人说三道四的，王年生不是胖女人和刘瞎子的亲儿子，更加遭到大家的风言风语。胖女人在卢佳的父母面前数说王年生的种种不是，让卢佳的父母对卢佳严加看管，不给他们约会的机会。

　　刘瞎子对王年生和卢佳的事情没有指责，只是和王年生谈了一个晚上，说了八字不合流年不利什么什么的，要王年生死心，并和王年生来了一个赌约，说三年后，卢佳如果还喜欢他，刘瞎子绝对不反对这个事情。王年生说，他无法坚持三年。刘瞎子说，刚好政府在征兵，你去参军，转业后，只要卢佳愿意嫁你，保证风风光光迎娶卢佳。

　　卢佳的父母也同意刘瞎子的建议，于是王年生报名参军了。王年生走的时候，我去送了，卢佳自然也去了，我们小学同学对王年生有好感的唐兰秀也去了。卢佳眼泪汪汪，我和唐兰秀也很恋恋不舍，一直看着他随着列车而去。我和唐兰秀一起在城里分手，她走了一段路程，突然放声大哭，说其实她从小学就喜欢王年生，为什么王年生就不喜欢她?

　　我说，也许，情感是注定的，不要勉强。她说，其实，卢佳有什么好，很虚荣，长得也不漂亮。我说，我真不懂，也许爱就是着迷，是没有什么道理的。唐兰秀含泪点头，不久又踏上了南方打工的路途。

　　王年生在部队表现很出色，部队的领导很看重他，不久就成了一位首长的专职司机。他和卢佳一直书信不断，两人的感情没有因为距离而疏远。王年生到部队一年的时候，刘瞎子通过我父亲找到了在城里读大学的我。

　　刘瞎子支开了他的徒弟，和我进行了一次长谈。他说，王年生的身世很苦，他的命也会很苦，我今年大限将至，不能照顾他了，最近将有大事发生，你们两是好朋友，希望你以后关照他，你以后也要本分做官，不要因为贪念而误了前程，我这里有两本书，如果年生走投无路时送给他，也许对他有用。我不信刘瞎子的话，但我还是承诺会一直把王年生当成最好的朋友，接过用油漆密封了的两本书，答应一定会送给他。

　　谈话后不到一个月的一天，据说刘瞎子自己穿好寿衣，无病无灾就去了。王年生回来了料理后事，我也参加了刘瞎子的葬礼。王年生十分悲痛，似乎成熟了很多，也似乎老了很多，但没有哭，默默的料理了后事，就回部队了。

　　可不到一个月，卢佳死了，而且是自杀。自杀的原因是卢佳村里的书记有一次趁卢佳父母不在家，用迷情药占有了卢佳的身子。卢佳和王年生谈了近一年的恋爱，都保持了纯洁的关系，他们相约结婚后才献出各自宝贵的。卢佳纠结了很久，本想与王年生断绝关系，远走外地打工，不幸的是竟然肚子大了，于是在巨大的压力下喝了农药，给王年生留下一封信决然离世!

　　王年生这次嚎啕大哭，抱着卢佳的尸体不放，一遍又一遍看着卢佳留下的遗信，不吃不喝，仿佛一个疯子，谁都劝不了。在场的乡亲们都很难受，有的跟着一直流眼泪，连胖女人也感动了，拉着王年生一遍一遍安抚着，但都毫无结果。最后在派出所的帮助下，才把卢佳的尸体火化安葬了。王年生抱着卢佳的遗像，在墓地上呆了七天七夜，最后才被战友强行抬回了部队。

　　村书记在出事后就被关进了拘留所，村民说，不关进拘留所肯定是会让王年生打死的。村书记最后被判了十五年，最终没有回来，据消息灵通村民说，是出狱的时候，让王年生用术法送到了地狱，真实与否，不得而知。

　　王年生回部队就一直没有说话，一直默默的抽烟，一直自言自语，机械的完成吩咐的工作。领导看他这样也不敢让他做司机了，把他安排去伙房养猪了，刚满两年就转业了。

　　胖女人在刘瞎子死后不到一年就改嫁了，王年生回到家孤寂一身，依然还是自言自语，默默的抽着烟。邻居们去安抚慰问也是不言不语，镇里武装部去给救助金依然不声不响，久而久之村民没人去他家，只有镇里干部每个月去给救济金。他也只是赶集的时候提着一个蛇皮袋，穿着满是油污的军装，去街上检点菜叶和烟头，似乎一个流浪汉一样。村民看到他有敬佩，有惋惜，也有嫌弃的，总之，渐渐被人忽视。

　　我去劝了他几回，每次去，无论怎么说，他的眼神都是呆呆的，也不和我说话，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听，我也只好帮他整理整理家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后无功而返。唐兰秀也去了几回，效果也是如此。唐兰秀每次去后都和我电话，有一次她哭了，说，为什么他这样痴情?这世界痴情的人有几个?我无言以对，我也在思考，爱情离我有多远?我能做到王年生的几成?

　　我毕业分配到一个乡下中学，整理书籍的时候才想起刘瞎子要我转交的两本油漆封死的书。我马不停蹄找到了王年生，他看到了两本书眼神竟然恢复了神采，喃喃自语说，兄弟，你在哪找到的?为什么现在才给我?我很吃惊，也很脸红。我说，对不起我忘了。王年生破天荒抱着我说，谢谢，兄弟。说完这句，就怎么也不说话了，我再说什么他也懒得回应，我只好留下电话号码和工作单位悻悻离开。

　　据父亲讲，第二天，王年生就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看到过他。我在工作第三年的时候，收到了一封来自山西五台山的信件，我好奇地拆开信件，竟然是王年生给我的来信。信上只有简单的几句：娶兰秀，居西方，官旁门，远小人，戒贪念，勿多情。我看了很久，想了很久，也许王年生看了刘瞎子留下的书，走上了刘瞎子的路了。

　　我和唐兰秀成了家，也过得很幸福，虽然唐兰秀没有文化，但很贤惠。我也离开了教书行业，当上了小小领导，至于以后无从得知。

　　至于王年生，有村民说在北京遇见过，香车美人，似乎混的很好;也有村民说在上海遇见过，眼睛也是半瞎的，有一位长的很像卢佳的女人陪着;也有村民说，在当初村书记坐牢的地方看到过。传说很多，但我再也没收到王年生的信件，也没有看到过他，只是在梦里梦见了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