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虎成
快下班的时候，爱人打来电话说汉中的大表哥来西安了。于是，刚一下班我就急忙向岳母家赶去。
大表哥，是爱人姨妈家的长子，原本是西安人，68年下乡以后再也没能回来，现在已在汉中退休。去年，大表嫂病危期间，爱人几次去汉中看望，直到病逝。表哥重情，随后寄来整箱的城固蜜桔表示感谢，今年春天又寄来香菇、蜂蜜。表哥是老三届，属于“知青”中坚。我是76年回乡，也算是一个冒牌“知青”吧。下乡“知青”也好，回乡“知青”也罢，总是有过相同的经历，应该拥有同样的记忆，晚餐的谈资一定不少，令人期待。想到此处，回家的脚步越发地轻快了。
推门进屋，餐桌正位坐着岳父和一个老者。老者光头，面容清瘦，白眉缺牙，年龄似乎超过了岳父，只有他身上那件摄影家常穿的坎肩，在提醒我：他比岳父年轻，应该就是大表哥了。眼前的表哥与我想象中表哥相去甚远。我从来没有见过表哥，对表哥的形象完全来自于爱人的描述。
爱人在自家排行老大，小时父母皆在上班，无人照看。恰好她的姨妈一直没有工作，所以她小的时候经常被寄放在姨妈家里。这样一来，表哥的后背便成了她的摇篮，表哥常背着她拜访各种有趣的场合，姨妈也说她是自己的小女儿，由此可见我爱人与她姨妈家的关系非同一般。我们婚后，爱人把姨妈家的人物一个一个带进了我的生活。西安的姨妈、姨伯、表哥、表姐我都熟悉，唯独汉中的大表哥我一直没有见过。
大表哥的童年和少年时期应该是非常幸福的，爸爸是所在单位的最大的领导，妈妈专职操持家务，一家人的生活充满诗意。相比二表哥、表姐来说，大表哥体质相对较弱。疼爱弱者是人的天性，所以少年时期的大表哥得到了比常人更多的关爱。万物总是有长有短，长短相依，这是上帝造物的遵旨。就像盲人具有超出常人的听力一样，上帝在关上一扇大门的同时，一定为你打开了一扇窗户。大表哥的体质较弱，但文化课学习成绩优秀，一家人都认定大表哥未来一定是一个舞文弄墨的知识分子。他本人也很努力，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既定的目标前进着。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表哥进入初中的时候，文革开始了。68年10月，初中还没毕业的大表哥，作为西安市首批“知青”，踏上了改变他一生命运的旅途。
有一天的下午，他和两位大哥，三位大姐来到了陇县的龙口公社。傍晚的时候，两个村民牵着两头牲畜前来接应他们。简单的行李背包都搭在牲畜背上，表哥一行跟着村民向着黑暗笼罩的大山深处走去。
那是个星光灿烂的夜晚，马帮似的队伍蜿蜒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时而涉水越涧，时而手扶峭壁。由于山体的遮挡，头顶上的星空或窄或宽，或圆或方地变换着。但无论头顶的天空如何变化，脚下的小路始终只能容下一人通行。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拐过了多少山岗，他们一行八人终于在一座房子面前停了下来。
“嘎吱吱”!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般的转轴声响，屋子的大门被推开了，潮湿的空气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点亮油灯，发现是一座古庙。庙内残存的雕塑赫然在目，这些曾是人们心中平安吉祥的保护神，此时却在晃动的灯光里显得格外狰狞与恐怖。向导离去，六个青年按性别分成两组，后背相依，席地而坐，在油灯摇曳的光辉里，一起渡过了他们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夜晚。
第二天，表哥才知道他们已经来到了四方山生产队，与他在一起的两男三女都是西安九十三中的高中生。他们六人临时组成了一个“知青”家庭。当下选举了家长，并根据每个人的特点，取了绰号，便于互相招呼。表哥最小，就叫“跟屁虫”了。
山区的农活全是千斤博四两，玩的是一身牛劲。表哥身材瘦小，缺的是一身气力。自身条件的不足，赤裸裸的反应在劳动报酬的分配上。表哥劳动一天，生产队只给他7分(成年男子每天10分)，相当于一个农村妇女的标准。前半年国家给每个知青有6元/月的补助，表哥的生活还是有滋有味。半年过后，日子就有点“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味道。长年吃不上半点荤腥，咸盐拌面外加蒜瓣，就已经是非常奢侈的美味了，遇上天旱少雨，面条也会断顿。表哥在四方山生产队呆了四个年头，收获最大的一年决算时，表哥分得10元钱。后来表哥说：这是他一生当中最为珍贵的10元钱，因为他浸透了太多的汗水和情感。
插队三年后，开始有招工的指标了。机会来了，五位大哥大姐自然先行，“跟屁虫”永远是排在队伍的最后。直到七一年，表哥才终于等到了自己的机会。他被招到了陕飞公司，做了一名飞机铆工。从此，表哥将他一生的事业连同自己的人生，一起铆钉在大山深处的工厂里。陕飞公司与其说是在汉中，不如说是在城固县，更确切的说是在离城固县城28公里的大山里。别人回城，表哥进山。上山下乡，将来自西安的表哥锻炼成了一个新时代的“座山雕”!
西安，有童年的记忆，有父母身影，更有儿时的蛛网燕泥。然而，无情的运动毁灭了他的回家之路，给他一生留下了一个“翘首望长安”的期盼。
77年恢复高考，表哥也曾萌发高照明灯下苦心的斗志，无奈初中毕业的文凭将他限定在高考举子之外。他只好望梅止渴，重操旧业，继续演绎他那愈发精湛的工匠技艺。经历了痛彻心扉的阵痛之后，表哥将自己的梦想雪藏心底，在大山深处成家立业。他要将自己的骨血深深地根植于群山峻岭之中，希望能够开出艳丽的花朵。这就是一代“知青”最后的选择!
即便没有机会上大学，心灵手巧的大表哥在工作中也同样做出了骄人的成绩。79年，大表哥因在手工操作领域技艺高超而获得个人三等功一次;83年，已是品质检验员的大表哥，再次荣获航空航天部优秀检验员称号!人生一世，不虚此行。大表哥没有因社会的不公而堕落，也没有因命运的不济而沉沦。在人生的浩劫面前，他选择了勇敢的面对现实，用顽强的毅力去战胜苦难，努力实现人生的价值!这就是我的大表哥，一个永不服输的大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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