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吉林:有些“普通话”像吵架(外一篇)

有些“普通话”像吵架(外一篇)

  ■鲍吉林

  有限的学历,小学得以在县实验小学上。该小学设有“教改班”,和普通班明显的不同在于用普通话教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个同学课间和同学发生纠纷,很是委屈,至于课堂上老师让他说明原委时,他一面抽泣,一面用普通话叙说,却断断续续如同吃东西噎了。普通话发音,搭上方言措辞,还常常卡断,很是滑稽,同学们都禁不住大笑。他普通话朗读原本很好的,可惜他的陈述离课文相差很远。

  小学没结束便转到乡下上,老师要我用普通话回答问题,以起到示范作用。老师夸好,但同学却在偷笑。班里成立文艺宣传队,同学说快板用当地口音,我听不惯,他们说你来试试。我就来,结果都说我的普通话“艮”。现在想来,我平生有两大生活习惯不适合,一是不适合说普通话,再就是不适合穿西装。

  大约二十年前,去城市参加学术活动,一位朋友直言道,老哥,穿着落后了,你看与会者还有没有人穿中山装?我说,哦,怎么了?他说,没有怎么,只是没有第二个。我看了看,果然没有谁穿中山装,除了西服就是休闲装。有人说,穿西装着革履,人就自有精神。我试了试,只觉得拘束,没感到精神。买了几件西装,记忆就没怎么穿,后来可能都送了人。

  西装可以不穿,而且现在已不怎么流行,而普通话早就“方兴”,到现在不仅“未艾”,甚至更加时兴。普通话至少有两个功能,其一,祖国民族众多,而且同一民族因居住地不同,彼此之间也会有语言障碍,所以普通话是重要的交流语言。其二,被当做了文明的体现。昔时穿西装,人变精神,走路带风。但不知道为什么,说起普通话,也会不自觉就提高了分贝,像是在“讲话”——我们这年龄,平时习惯了“说”话,“讲”话好像仅用于领导——大小领导,居高临下,教育、引导或者训斥我们,所以我们并不喜欢“你听我讲”这种方式。

  但是,现在喜欢“讲”话的正多,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可以见到这种场面,一个人对另一人或者一群人:“我跟你(们)讲哦,这个事情是这个样子的……”就滔滔不绝,不给人插嘴的空隙。亥时了,才来一句:“听明白了吗?”那一个:“不是你讲的那样,你讲的和事实有出入……”最后结束驳辩:“我说的你懂不懂?”然后谁先提高了分贝,然后另一位就有些不耐烦,就指指戳戳,甚或推推搡搡,当然早就在吵了,持续还是要吵。以“我讲你听”,“你懂不懂”和别人“交流”的,有的被打了脸,还一肚子委屈一脸懵。我年青时候若有人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都憋气,心说,我不想听你“讲”!我比你“懂”!之所以没说出口,只是因为对方比我大几岁,或者他是我们几个人的“头”。更甭说现在上了年纪又遭遇了“普通话”——不过多数情况下已经可以不听。

  我的老师不用这种口气教我们,但我们都能认真地听他讲,直到听懂听明白。偶有,一定是生了气,但他无论是用土语还是普通话凶,我们都听得进。但别人这口气不行。

  屡见年轻的家长用普通话管孩子,态度和声响以及没完没了的时长,充斥屋宇,像轰炸机总在头顶盘旋,不时扔下一颗或几颗炸弹,听着感觉像光头强接了李老板的电话。孩子则是身体后缩阵阵战栗,眼睛死盯大人的目光,生怕耳光子搧过来。

  许多人,哪怕谁原来很内向拘谨,一但“讲”起普通话,马上就会滔滔不绝颐指气使。年来人们愈益浮躁,莫非也与普通话的推波助澜有关?

  乡音本不是容易改变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年青时离开家乡,八十岁回来,乡音都没有改变。在外面打拼了大半辈子,大概也要说“官话”,但到了家乡,仍会“原形毕露”。若离家几天,回来就改变了口音,会令人反感。

图片

  乡音联结着乡情。他乡遇故知,感动到热泪盈眶的首先是那熟悉的乡音。月是故乡明,定是因为游人先想到了说故乡话的人,想到了发生在故乡的事。今年初媒体报道深圳宝安首推“乡音调解”,化解了一起医疗纠纷,很令人深思。我把报道掐头去尾略加删改抄来供大家品赏。湖南株洲老何(化名)深知老家冬天难熬,把母亲和姐姐接来深圳。母亲80岁,患有尿毒症,但病情尚稳定,来深圳第二天,老何便带母亲到宝安一家医院做血液透析。不料过程中突然出现心跳骤停,医护人员虽紧急抢救,最终老人还是不治身亡。老何一家沉浸在悲痛中,对医院“谈判”代表表现出强烈的不信任,不愿意沟通。

  宝安区医调委在全区“乡音方言”调解员资源库,甄选的调解员王锡滨也是湖南株洲人,他先是聆听老何的姐姐叙说,听到动情处,用株洲话说道:“大姐,我很理解你们的心情,娭毑(读若“埃姐”)走了,请节哀”。“娭毑”是湖南一带对老年妇女的尊称,义同“奶奶”。一声“娭毑”打破了老何和姐姐的心防,姐弟俩顿时泪如雨下,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安静下来听调解员依法依理讲解最佳处理方案,一场僵持十几天的纠纷很快化解。

  调解员王锡滨说,“乡音不仅是一种语言,还有天生的亲近感。一样的气候环境,一样的湘江水,一样的湖南辣,一样的两季稻,就在一口乡音里传递出来。”

  乡音是乡情的纽带,在陌生人世界凭此可以获得沟通密码,找到亲人,获取信赖和援助。

  网上另有段子,说邻居是一对广东青年夫妇,经常在夜晚吵架,这一天又吵,“我”推开门说,你们用广东话吵架太刺耳,能不能用普通话啊?女青年满脸沮丧,说,大哥,要我们用普通话吵架,也太难了吧?读完我在下面留言:拜托!用普通话吵架更刺耳,普通话对话本身都像吵架好不!再说了,用普通话吵架真的太难,要字斟句酌,还要抑扬顿挫,方言可就顺溜多啦!

  当然,我们“非议”的“普通话”,都有些“山寨”、“盗版”。纯正的普通话非常好听,比如播音员说普通话无论主持文艺节目还是播新闻,都如珠落玉盘,我们听了也如沐春风。外交官用普通话无论是阐述立场还是提出抗议,都无不义正辞严力透千钧。

图片

扇子有风

图片

  在没有电风扇甚至还没有电的年代,却有了手摇扇,那时人们不知道还会有各种同样功能的新生代产生,直接把“扇子”这一大类的统称给了它们。汉子从地里带着暑气回家,舀一瓢凉水洗把脸,喝一气上地前倒好的白开水,然后在堂屋当门拉个凳子坐下,拿起“案板”上的扇子一阵狂搧,那感觉,真是给个皇帝老儿当也不换!

  蒲扇、芭蕉扇居多,纸扇少,鹅毛扇更稀罕。从商店买回的纸扇多有印上去的好看字画,土产的蒲扇和芭蕉扇却没有。为了装饰和广而告之,就有人在扇子上写字,写什么呢,写诗,用诗表达自己要说的话,最常见的是,“扇子有风,拿在手中,朋友来借,不中不中”。都不知道这是谁的大作,它却不胫而走,长期占据了小村扇面文化的统治地位。村里有书法爱好者和教书先生,请他们用毛笔写上,很够档次,不济才是钢笔。好的钢笔字,不是县中学高中毕业的高材生,而是几个年龄稍长的“老初中”。我三哥算一个,俊秀。东头的家平兄算一个,流利。四哥结婚的时候,他朋友抱来了匾,但没有写字。三哥在旁,却说掂不动毛笔,这时有个邻村来吃大席的年轻人,淡定地要来笔墨,从容写来,结果却让大家惊艳。大字不识几个,用钢笔或铅笔将这诗草草写上扇面的也有。

  那诗,没多少艺术含量,但言简意赅,朗朗上口。有一天忽然看到另一个版本,最后一句变成了“等到立冬”,那时我虽只刚读完四年级,却无师自通似的心说这个好!与原诗相比,显得高雅,幽默,前瞻——夏天想到立冬,岂不前瞻?还有人说,这诗(或者民谣)是从北京来的呢!但不知怎么传着传着,就变成了通俗,滑稽,切近的“不中不中”了。也是不知道为什么,半个世纪的今天,我首先记起的,还是“不中不中”。也许先入为主,也许是我骨子里到现在都不具备“等到立冬”所透露出的文艺元素。我们不妨将这诗分别称为“都市版”和“乡村版”(比“山寨版”高级,而且那时候不兴“山寨版”),但由于它排列整齐,我觉得形式上还不完全像现代诗,若把“乡村版”改成“现代版”是不是长这样——“扇子是个好东东,拿在手里生凉风,再好的交情要来借,不中不中就是不中”?

  想想那时候物质匮乏,大家文化水平也不高,而人,都忠厚老实,大大咧咧。得罪就得罪了呗,都本庄本屯的,反正明天还要一个杠抬筐,两条绳拉车,说不定哪天还会一个锅抹勺子,谁会记仇呢!

  但是哲人说,凡事不可看得过于简单。诗既流传那么广,八面儿有深层的意思。你想,人既是古朴忠诚,又都好友近邻的,至于这样吝啬吗?鄙人千虑终有一得,今天郑重说与大家,即诗作者和持扇之人都非等闲之辈,尽乃高人!高人一举数得,既保有了自己的清凉,又保护了朋友的清白——即不给朋友犯错误的机会。你看诗的未尽之意:“我把扇子给你用,你不珍惜我却没了风。明白此理你气莫生,君子小人要分清”。自己先小人后君子,朋友则一直都是君子。啧啧,真是仁人智者!

  但还如前面所说,扇子的意义首先在实用。一扇在手,招来凉风,驱走蚊虫,享清闲的时候还能提升品味——但那要以鹅毛扇为好,诸葛孔明周公瑾更是他们中的达人,永远洁白的扇配以永远肃青的头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鹅毛扇轻摇,风起燥除,神清气爽,于是智计百出,假天物而却强敌,成千古以少胜多之战例,奠天下三分之根基。说到这里忽地想起,赤壁之战大约在冬季吧?那时罕有东风,要“借”不是?看,“十一月二十“(当然农历),正式的冬月!不就有了问题?既是冬季,还摇甚扇子,难道要搧风以助火势?鹅毛扇又不是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你说是配置,不一定要用?好吧,可是,闲上大半年,一直占着手,巨不划算。

  要不,还是送给“正版”的“山人”吧,即便是在当代,种瓜种豆者或者乐山乐水者,也还用得着。

  老太婆逛集市,买得一把芭蕉扇,引发浮想。却不劳神在扇子上写什么字,相信万不会有谁来借。

郑重声明: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文章仅为传播更多信息之目的,如作者信息标记有误,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修改或删除,多谢。

留言与评论(共有 条评论)
   
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