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本良:零点二分(外一篇)

零点二分(外一篇)

  ■董本良

  “妈妈的,欺负人!”郑宏把茶杯重重地磕在我的柜台上,他刚回机关当科长,遇上对基层设置绩效考评,总共一分,他人事科与基层无关,便把一分均摊其他五科室,每科室零点二。他觉得领导轻视他,此刻,他说完话,眼睛对我睁得溜圆。

  “老同学吔,没有事,不好吗,落得清闲。”我边说边抹掉溅在柜台上的茶水。不止一回了,他有情绪便来我这茶叶店倾泄,甚至和我吵一通。“你懂个屁,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谁在意你?”他继续大声嚷着,人行道上路灯的光里有人侧过头看热闹,“零点二分有那么重要?”我问。“你就是榆木疙瘩不通窍,单位排名,最后比拼也就是零点几分,懂吗?省里来县开个经验交流会也就加零点五分。”他盯着我,象看个怪物般稀奇。我也有点明白零点二分的重要了,基层为零点几分花的力气并不少,有时这零点几分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郑宏他就是中考时比我多零点五分,上了中专,提前端上了铁饭碗,我上完高中,补习一年仍然落榜,只好做点茶叶生意混日子。

  “我去找洪晓”他吼着,洪晓也是我们的同学,在县委督办室,可能与这事有点关联,我猜测未完,郑宏的摩托轰然而去,摩托车的尾灯像是他发怒的眼睛倏地消失在车流里。

  夜里十点,洪晓要我送点便宜茶叶到他值班室。“碰到郑宏了吗?”他问。“听到了他摩托的怒吼。”我笑道。

  “这人怎变得这样呢?太冲动了!过四奔五了啊。”

  “就那脾气吧,心是善的。”洪晓知道我说的善:每年买些小东西送到孤儿院,郑宏坚持二十年了。

  “谁认你的善心,别人下不了台,自己也没有路走啊!”洪晓感慨。我知道,他说的是去年,郑宏和镇长起的矛盾:书记安排郑宏买学习书籍,批字“机关人手一册”,结果,郑宏把炊事员、门卫、司机、保洁员八人都买了,镇长也就问了一句:他们有空学、看得懂吗?批发票时稍稍迟疑了一下,郑宏不高兴了,将发票猛地砸在桌上:“书记安排的呀!八本不批算我私人买的!”不成想夹发票的夹子弹起,弹中镇长的额,瞬间,血渗出顺腮流。客观地说,郑宏做事是努力的,贯彻领导意图是恭敬的,但批发票时生气是真的,摔了发票也不假,可外面就传成了他为批发票打了镇长,这就不好混了,郑宏只好辞了宣传委员,而来机关当了带括弧的科长,洪晓在其中说了不少的好话。

  可眼下,他显然和洪晓没说到一块,摩托的怒吼再清楚不过了。我问起“零点二分”,洪晓猛地喝了一口水,差点呛着:“我就是劝他,不要太在意,他听不进去。”“你可能不明白,零点几分的重要性,他就是靠几个零点几分才小有成就的”我说,“中考多零点五分就了业、选拔副科级干部又是靠多了零点七”,“也许——是这回事,他就是这样闯过来的”洪晓说,“可干事情需要合作,光靠蛮劲不行呀。”

  机关办公经费大幅压缩,茶叶生意不好做,我退了店面,到上海带孙子去了。后来听说,郑宏的单位被他的执着感动,采纳了他的意见,六科室都有分布,那五科室零点一六分,他的科室摊零点二分,最多。再后来又听说,郑宏单位报的考核计分表格被改了,谁也不记得报了这个表。

  洪晓最近告诉我,郑宏头发掉光了。

 

水 泥

  小娟上班要经过一个工地,那角落里放满了建筑材料:砖块、水泥。最近几天她和这些建筑材料较上了劲,走过去朝砖块吐口唾沫,返程回来向水泥跺两脚。

  在滨海这个中学里教书已经三年了,她似乎撞到了爱情。新近分配的小倪和她同一个办公室,而且又教授同一个学科,话题自然就多了,再说学中文的,哪个不多情,哪个不浪漫呢?三个月下来,他们的饭桌就连接上了,继而连接的地点也到了另一个销魂的地方,这似乎都顺理成章,同事们很看好。

  可爱恋进行到半年的时候,小倪却不在食堂吃饭了,躲着在校门口的摊点上吃快餐,小娟叫他也是很书面地响应着,小娟纳了闷,回舅舅家的时候表情就有些僵,舅说,你同事上午来,说给你拿书,走时却忘了,空手跑得飞快。小娟问是啥样的身形,舅说高个肤黑,小娟立马就知道是小倪来了。舅舅接着疑惑地说起小倪拐弯抹角的问话:人口住房方面。我告诉他,儿子在美国,快回来了。小娟明白了,她和小倪有过一次关于住房的对话,那是他们天昏地暗缠绵时小倪的挽留,小娟说,我舅独住着一个大房子,会担心,她说她不想让一个鳏住的老人独自忧心。那时候起,小娟觉得小倪心更细了,花钱也大方了,还用了一个月的工资替她买了个镯子,时常流露的攒钱买房的话题不大说了——这些天的“见冷”是舅舅的话语带来的寒潮吗?

  小娟一年前处过对象,那是个帅哥,得知她出身农村,出不了购房一半的首付,三个月后友好地分了,很快他被有房的矮胖女孩掳去。她对那个帅哥真的很用心,觉得他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包括他的懒散,她几乎承包了他的上下内外,简直把他惯成了一个少爷,分手让她心痛了大半年。那时,她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摞砖几袋水泥,是一摞砖或几袋水泥还可以盖点房,她一年的工资买不了两平方的房子。她恨那些水泥砖块做起的窝,几十平的东西,这么贵,她一生也拿不到这么多的钱来买房子,她还有农村的父母,年岁渐大,身体日衰。对住房的向往像座山结结实实地压在她的心头,那个栖息身体也能安放灵魂的东西就在眼前的一堆水泥和砖块里,她禁不住朝途径的水泥砖块唾了一口,回舅舅家的时候,她把“泥”和“倪”又想作一个,狠狠地又踢了一脚。

  办公室里只剩小娟和小倪,静得可怕,谁都没有说话的欲望,好比一件陶器,外表温润,可都看见它的内里有一道皴裂,如果都不触碰,呵护着可能就过去了,但眼前都清晰见到皴裂,他们的心思都落在裂纹里出不来了。

  舅舅的电话来了,也给尴尬的气氛解了围,舅舅说着,露出哭腔,小娟听明白了,留学美国的哥哥得新冠肺炎,去世了。她的舅真的成了“鳏孤”的人了。路上娟谴责着自己和倪说话的不周全,因为不周全,竟然戏说成真?她狠狠地揪了揪手臂惩罚着自己。

  小娟怨怨艾艾回到舅家,却见小倪和舅舅哭在一起抱在一处,娟有些吃惊,眼泪却干了……

  再次经过工地,小娟觉得,“小倪”真有点“水泥”的特性,总想在砖缝中结合到墙壁上。

  小娟也想起家乡那个叫黄泥的村庄,遍布黄色的泥土,油菜花黄、稻花馨香、棉花云朵的景象总在梦里让她发笑,母亲悠悠的声音似乎也从花中滚过来把她扯醒,那时她觉得灵魂离开了水泥和钢筋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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