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之路 文/孙兰茂

成功之路

  文/孙兰茂

  在饥饿的年代,父亲带着家人去外地逃了几年荒。等老家山芋干配野菜基本上能够吃饱时,我们就返回了老家。

  我插班在村小的四年级。同桌是个女孩,也是我家隔壁的邻居,名字叫刘之美。好像是老师在故意地捉弄我,为什么要偏偏与她坐在一起呢?烦死了!我从小就不喜欢刘之美,因为我家是贫农,而她家是地主。入学的第三天,我就用粉笔在桌子中间画了一条线。意思是两者井水不犯河水。谁知,班主任老师来上课时,刘之美就举手报告说:“孙童童在桌子中间画了一条杠,还警告我说不许越线。”

  班主任老师是中年女性,姓张。她严厉地呵斥我说:“童童,立即把粉笔痕迹擦掉,不然的话,你就站到教室外的走廊里。”

  我无奈地用手擦掉了“楚河汉界”。拍了拍手上的粉笔沫,双手又在自己的褂襟子上抹了抹。心想,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屈辱算不了什么。

  紧接着,张老师又对我说:“你出去到井台前把手洗干净,再把身上的粉笔沫也拍打干净,回来背诵昨天的课文。”这分明是借机报复。人不走运,喝口凉水也塞牙!

  二月二,龙抬头,老家有炒玉米花和糖豆的习俗。二月二的早晨,刘之美见我只带玉米花没带糖豆,她就把一些糖豆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由于对她“怀恨在心”,我只是点了点头,连一声“谢谢”也没说。

  自习课上,我被馋虫勾引得焦躁不安,就把手伸向自己的衣兜,掏出糖豆偷偷地放进嘴里。刘之美听到吃糖豆的声音,就靠近我耳朵轻声说:“上课时间不许吃零食。”我怕她再度给老师打小报告,就很不情愿地把糖豆重新放入兜里。心想,给人家东西还不许人家吃,这是什么人啊?

  期中考试以开卷的方式进行。考试时,只允许在书本里寻找答案,而不许互相抄袭。基本功不扎实的学生,在书中是很难找到答案的。

  我把书本翻得哗啦哗啦响,死活也找不出答案。眼看着要下课了,我就用力地推了一下刘之美。谁知她竟用整个身子遮盖住了自己的试卷。趁监考老师转身时,我又用手拧一下她的胳膊,意思是让她把试卷给我抄一下,可她死活就是不同意。

  考试结果出来后,我考了全班倒数第二名,可人家刘之美考了全班的第一!我恨死她了,她为什么如此铁石心肠?若在考试中对我稍有开恩,我岂能被众人笑?

  因数学考得差,私下里有人给我起了个“白卷英雄”的绰号。其实,我还考了六分,并不是“大鸭蛋”。我就那么难吗?可笑!

  刘之美曾祖父是清朝时的秀才,人已死去多年。到她祖父这一辈,家境也就是一头毛驴,十来亩耕地的光景。按理说,在土改时划个中农成分还差不多。可不知为什么,划成分的时候,他家被划成了地主。

  因成分的事,刘之美祖父到许多部门去找,要求给予纠正。上级部门说,这是村里的事,你到村里找。可到了村里,村里又说是上级的事,他们无权办理。他像皮球似的被人踢回来又踢回去,最后是什么结果也没有。终因对此事想不开,他就卧床病逝了。

  庄户人不知道秀才是什么意思,有人说秀才是当官的,有人说秀才是有钱人。当官或是有钱的人被划成地主,是理所应当的事。还到处找来找去的,有什么好找的?

  “文革”期间,刘之美父亲的脖子上常挂着个大牌子,三天两头挨批斗。原因是他家庭成分是地主,属于专政对象。其次是,国人高唱“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的爱国歌曲,可他的女儿名字叫“刘之美”。之美,不是“支援美国”的意思吗?是不是他还盼着帝国主义夹着尾巴再跑回来啊?简直是反动透顶。

  刘之美的父亲辩解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之美就是知道美,是喜欢美丽的意思。哪是什么‘支援美国’啊,这是冤枉!”可他越是辩解,红卫兵就越说他是“负隅顽抗”。后来,他不得不将女儿的名字改成“刘爱华”。其实,在私下里,人们还是叫她刘之美,包括学校的老师也仍然叫她刘之美。

  老家人习惯用石磨磨粉做馒头。在食不果腹的年代,馒头是由山芋干粉掺杂山芋叶或野菜做成的。山芋干面粉的比例很少,主要起到粘合作用。

  在“文革”后期,为缓解人工推石磨磨面粉的辛劳,生产队允许需要磨粉的人家,在不影响出工、并且让驴吃饱的情况下,早晨可以去生产队牲口棚牵驴回家拉磨。

  用驴的人家要早早地起来牵驴。因为驴有吃夜草的习性,人去早了,驴还没有吃饱,要等驴吃饱了再牵走。又因为用驴的人家多,去晚了就牵不到。所以,人们往往很早就去排队。若牵不到驴的话,自家人就要抱磨棍围着石磨一圈一圈地磨粉。一两个小时下来,会把人累得晕头转向。

  刘之美姊妹三人,她是家里的老大。每次去牵驴,母亲都会早早地把她从床上叫起来,温和地对她说:“我在家整理山芋干和野菜,没时间出去。你是当大的,就起来去队里牵驴吧。起晚了牵不到,咱又得推磨挨累了。”

  “困死了,困死了。”刘之美一边气鼓鼓地嘟囔,一边揉着眼睛穿衣服。

  我也隔三差五地去生产队牵驴。曾有一回,我与刘之美在去牵驴的路上相遇。本来她是走在我前面的,当快到达牲口棚的时候,她却故意放慢脚步。看她放慢脚步,我就迅速地超越了她。当我赶到驴棚时,仅只剩一头瘦弱的驴在那儿悠闲地吃草,其他的驴都被人认领了。我兴奋地自言自语:“今天还算幸运,要不是刘之美让我的话,一头瘦驴也牵不到!”

  看着刘之美失落的表情,突然间,我觉得她怪可怜的。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其中柴是排在第一位的。草对乡下人来说是很金贵的。青草可以喂猪、喂羊、喂兔子,晒干了还可以当柴烧。

  上学的孩子们,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被大人催着去田埂及路边薅青草。

  有一次,刘之美家的吵闹声把我从家里吸引出来。只见刘之美背着粪箕子,手里拿着半块馍在院子里抹眼泪。我问她母亲说:“大婶,是不是之美又惹您生气了?”

  大婶说:“她放学后,背着粪箕子,拿了一个馍馍就往外跑。不知道省着点,就知道自己吃,别人还吃不吃了?我硬性给她掰下来半块,她就抹起了眼泪。”

  我趁机添油加醋地说:“我在家里吃馒头,每次也只能吃半个。吃多了俺娘就骂俺是饿死鬼托生。”

  刘之美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说:“你就会幸灾乐祸,为什么不让我吃啊?人家饿,人家饿!”……

  升初中时,由于学生少,全班没有一个落榜的。可上了两年初中后,升高中时,刘之美就落榜了。原因是她家里成分不好,村里没推荐她上高中。她找到我,非常委屈地说:“这是什么世道,我咋就那么倒霉啊,我想上学,为什么不让上啊?!”

  看她鼻子一把泪一把的样子,惯于对她冷嘲热讽的我也动了恻隐之心,就絮絮叨叨地说:“在学习上,我除了语文好一点,对数学没什么兴趣。我曾经讨教过你,怎样才能把数学学好。你就告诉我说,平时不会的问题让我请教你,考试之前还要把课后的练习做三遍。我是照你说的去做的,可考试成绩还是不及格。说真的,我早就不想上了,只是家里不允许。好不容易盼到毕业,村里又推荐我去公社上高中。来回要走三四十里的土路,一个星期才回家一次。我真想和你调换一下,可这是不可能的事啊。你说这人活的还真是挺累的。”

  本村推荐上高中的有三个人,其中有一人因发生意外成了残疾,另一人投奔了远方的亲戚。毕业那年在村里有一个上大学的推荐名额,我通过关系就被推荐上了。我上的是三年制的大专,学的是布匹整染专业。乡下人分不清什么大专还是大学的,反正人家都叫我大学生。

  刘之美的父亲是小有名气的裁缝。他对女儿说:“要怪就怪咱家的成分不好。人生不能指望一条绳子吊死。只要坚强地活下去,老天总会给咱出路的。别再老想着上学的事了,在家种地也是挺好的。下田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空余时间跟我学做衣服,再有时间的话,还可以找书本自学文化知识。世上自学成才的人多了,就看你有没有志向。”父亲的话说得刘之美默默地直点头。

  大专毕业的前一年,我接到父亲的一封信,说刘之美去本县的职业中学上了高中,学的是裁剪专业。她在家干了三四年活,还能去职业高中学习,我心里挺佩服她的。

  毕业以后,我被分配到市里的一家纺织厂,属于国营企业。没想到正赶上市场放开搞活的年代,经营竞争激烈,企业的经济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到后来,就只能靠降低职工工资和集资的办法来维持经营。再到后来,则干脆让职工买断工龄,去社会上自谋职业。而企业则进行了公开拍卖,谁出钱多,谁就可以做老板。

  还有更闹心的事也相继发生。因我拿不出钱做工厂的股东而被迫下岗,在厂里谈的女朋友就趁机宣布与我分手。赔了夫人又折兵,我丢人丢大了!

  前段时间回家,听家里人说,刘之美由于有裁剪基础,在职业高中成绩优异。毕业时,学校想留用她做教师。她婉言谢绝后,去了X城市一家私人服装厂打工,现已成为工厂的技术总监,是一个技术精湛的服装设计师。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我突然想起《游褒禅山记》里的句子来。既然背着行囊去城里闯荡,何不到各处试一试呢?她刘之美能在X城站住脚,我为什么就不能在此发热发光?

  行走在沸腾的大街上,我找了一家工厂,又找了一家工厂。他们一听说我是工农兵学员,眉宇间就凝成了一个结。他们十分冷漠地说:“你走吧,我们这里不招收出苦力的人。”呸!我是出苦力的人吗?我的心里愤愤不平。

  根据家里人的介绍,我跑了好几道街,穿越了无数条马路,终于找到了刘之美所在的服装厂。这是一个气势恢宏的现代化工厂。一望无际的院落里,东区是高大的员工宿舍搂,西区是生产加工区。坐北朝南的工厂大门也蔚为壮观!

  直接去找刘之美,是多么没面子的事啊,可不寻求她的帮助,这日暮途穷的窘境又该如何破解?

  正当我为自己一身灰不溜秋的装扮发愁的时候,猛然看见工厂不远处的一家服装店。何不买一套行头,改变一下自己的形象呢?

  从来就没穿过西装,更没佩戴过领带。是服装店一女营业员的耐心劝说,我才购买了包含领带在内的一套西装。既美观又得体的领带结,也是女营业员给我打的。可别说,人是衣服马是鞍,镜子里的我居然平添了几分姿色。

  我兴致勃勃地去找门卫。门卫是个衣冠楚楚的长者。他乐呵呵地说:“你找刘总监啊,她现在已是副厂长了,我这就给她打电话。”

  在门卫拿起话筒的瞬间,我的心里就开始咚咚地打鼓。那激动的心情就像莘莘学子围观榜单时的忐忑神态,也像李莲英将要面见慈禧太后时的坐卧难宁。刘之美该不会因为我以前常与她作对而拒绝我吧。再说了,我现在夜走麦城的样子,会不会被她耻笑?若被她拒绝了,那又该怎么办呢?

  终于等到了刘之美,她风度翩翩地向我走来,步履是那样地轻盈稳健。当来到我面前时,她笑着说:“你们厂里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你的事我也知道了。明天跟我一起回老家,过几天你就去原来的工厂上班。”

  “厂子已开始向社会拍卖了,还能回得去吗?”我惊讶地说。

  “你们厂已被我们收购了,还有点善后事宜,厂里要我明天去处理一下。”她平静地说。

  此时,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我发现刘之美的身影在渐渐的高大起来,她的眼里正闪烁着柔和而又明亮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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